卞毓麟:琐忆科幻之路上的“开路小工”

  中国科学社第一届董事会

摄于1915年,民国四年十月二十五日

后排左起分别为:秉志、任鸿隽、赵明复

前排左起分别为:赵元任、周仁

    


近来中国的科幻作家在世界上频频获奖,可喜可贺。当然,获奖是一个符号,真正的核心是文本。我希冀更多的本土科幻新锐走上“星光大道”,同时对曩昔中国科幻领域的“开路小工”也更加心怀敬意。


“开路小工”之说,可追溯到百年前。1915年,正在美国留学的任鸿隽、杨杏佛、胡明复、赵元任等前贤伤怀祖国内战连年、外辱交加,乃刻苦节省生活费用,发起成立中国科学社,创办了《科学》杂志,并率先将科学与民主并提,以为救国之策。胡明复尝谓,现在科学社的职员社员不过是开路的小工,中国的科学将来果能与西方并驾齐驱,造福人类,便是今日努力科学社的一班无名小工的报酬。


其实这些“小工”都是地道的精英。胡明复与赵元任在康奈尔大学本科所修均以数学为主,两人又是室友,关系很是亲密。他们成绩极佳,在全校数千学生中名列前茅。1917年,26岁的胡明复成为哈佛大学首获博士学位的中国留学生,同时又是以数学论文取得博士学位的第一位中国人。此文题为《具有边界条件的线性积分微分方程》,乃是中国学者最早发表的现代数学论文。载于1918年10月号的《美国数学会会刊》上。胡明复做科学救国“开路小工”的事迹感人至深,但这不是本文主题,只好从略。


中国对科幻小说的绍介,始于20世纪初梁启超用文言文翻译法国儒勒·凡尔纳的《十五小英杰》,以及鲁迅翻译凡尔纳的《月界旅行》,并将《地心游记》编译成章回小说。在《月界旅行》的“辨言”中,鲁迅写道:“我国说部,若言情谈故刺时志怪者,充栋汗牛,而独于科学小说,乃如麟角。知识荒隘,此实一端。故苟欲弥今日译界之缺点,导中国人群之进行,必自科学小说始。”


儒勒·凡尔纳(1828-1905年)是小仲马(1824-1895年)的同时代人,人们常尊其为“科学幻想小说之父”。但多年前,英国作家彼得·科斯特洛在其力作《凡尔纳传》(徐中元等译,漓江出版社,1982年)中表达了另一种思维,认为把凡尔纳说成科幻小说之父恐怕并不确切,而宁可称其为“科学幻想小说的创始人”。科斯特洛说自己已经听到批评家们抱怨他对爱伦·坡、玛丽·雪莱或其他人的早期作品重视不足,“但我要说,凡尔纳的特殊贡献是,他喜欢作准确的科学叙述,而这样的叙述在爱伦·坡或玛丽·雪莱的作品中常常是缺少的。所以说,凡尔纳是地地道道的科学幻想小说的鼻祖”,足见科斯特洛对科幻小说的界定明显地偏向于硬科幻。


有几种重要的凡尔纳传记早已出了中译本。例如,儒勒·凡尔纳的孙辈让·儒勒-凡尔纳著的《凡尔纳传》(刘扳盛译,湖南科学技术出版社,1999年);法国凡尔纳研究会会长奥利维埃·迪马依据大量新发现的资料及研究成果著述的《凡尔纳带着我们旅行:凡尔纳评传》(蔡锦秀、章晖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年)等。


成“建制”地引进凡尔纳的科学幻想小说,是在新中国成立之后。为此,就该说到当初的“开路小工”黄伊先生了。1929年出生的黄伊,自20世纪50年代直到90年代末,曾就职于中国青年出版社和人民文学出版社两大名社。他著有《编辑的故事》(金城出版社,2003年)一书,20万字,记叙作者本人亲历的书事与人物。封面上有一首未署名的小诗,想必出自黄伊本人之手。全诗三句话,分成十行:“当编辑,当记者,这是一个迷人的舞台;台前戏,幕后剧,谁人能解其中趣;快乐世界,绝对精彩,编辑的故事,人见人爱。”如今年逾古稀如我者,多是伴随着《编辑的故事》中记叙的许多书籍——诸如《红旗谱》、《革命烈士诗抄》、《凡尔纳选集》等——成长起来的。


20世纪50年代我在中学时代,遍读校图书馆的《凡尔纳选集》,激起了对科幻小说的浓厚兴趣。但直到花甲之年,才从《编辑的故事》知晓,当年黄伊偶见一份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资料,说是某年全世界译成外文最多的是列宁的著作,共译成74种文字。高居第四位的是法国科幻小说作家儒勒·维恩,用54种文字在世界各地出版。儒勒·维恩是那时的译名,后来中国青年出版社法语编辑严大椿在处理书稿时,决定改译为儒勒·凡尔纳,从此一直沿用至今。


令人惊奇的是,当时的中国青年出版社资料室居然拥有法文和俄文两种版本的《凡尔纳全集》,还有英译的单行本。1955年,黄伊建议有计划地出版凡尔纳的作品,并具体列出20个选题,经编辑室主任同意上送副总编辑李庚。,。李庚在黄伊的报告上用红笔批注先组织出版画了圈的15种。后来,《气球上的五星期》、《格兰特船长的儿女》、《海底两万里》、《神秘岛》、《蓓根的五亿法郎》、《机器岛》、《八十天环游地球》和《地心游记》等均按原定计划陆续面世,我也成了它们的早期读者之一。


黄伊特地讲述了美术编辑沈云瑞设计《凡尔纳选集》封面的一些细节。我真是孤陋寡闻,直到读了《编辑的故事》才恍然大悟,原来苏联科学文艺大师伊林的中文版选集(《黑白》、《几点钟》、《人怎样变成巨人》、《十万个为什么》等)封面都是沈云瑞设计的;鼎鼎大名的别莱利曼选集(《趣味物理学》、《趣味几何学》、《趣味天文学》等)的封面还是他设计的;《茹尔滨一家》、《创业史》、、,甚至夏丏尊和叶圣陶合著的《文心》,吕叔湘和朱德熙合著的《语法修辞讲话》,封面也都出自沈云瑞之手!


为中文版《凡尔纳选集》开路的黄伊,对科幻的热情始终如一。岁月悠悠,20世纪80年代,他又主编了一本《论科学幻想小说》(科学普及出版社,1981年),全书28万字,印了14400册。他在“编后记”中写道:“我编辑这本书的目的,是想给从事科学幻想小说创作的同志及爱好者,提供一些理论依据,介绍一些有关科学幻想小说的观点、看法和创作体会、写作经验。”“我还组织有关同志翻译、介绍世界各国有关科幻小说创作出版的情况,以及有关理论或资料,企图通过这些文章,开阔开阔我们自己的眼界。”小工大志,跃然纸上!

《论科学幻想小说》收入当时国内外论述科幻小说的代表性文章27篇,涉及评论、理论研究、作者介绍、出版概况等诸多方面。全书以郭沫若在1978年3月31日全国科学大会闭幕式上的著名讲话《科学的春天》之相关片段为“代序”,并冠以标题“科学也需要创造,需要幻想”。这段文字很精彩,兹选摘如下:


“科学也需要创造,需要幻想,有幻想才能打破传统的束缚,才能发展科学。科学工作者同志们,请你们不要把幻想让诗人独占了。嫦娥奔月,龙宫探宝,《封神演义》上的许多幻想,通过科学,今天大都变成了现实……我们一定要打破常规,披荆斩棘,开拓我国科学发展的道路。既异想天开,又实事求是,这是科学工作者特有的风格,让我们在无穷的宇宙长河中去探索无穷的真理吧!”


《论科学幻想小说》对当时我国最主要的科幻作家郑文光、叶永烈等的作品各有专文绍介,对法国的凡尔纳、英国的威尔斯、苏联的别利亚耶夫和他们的科幻小说,也都有专文论述。而在全书行将发排之际,黄伊又意识到,,将会成为此书的一大缺憾。


于是黄伊向郑文光咨询:?郑推荐了我。黄伊很快来信,言简意赅地道明,,字数少则数千,多可逾万,要求行文流畅,言之有物。交稿时间以一星期为限,过时不候。


我对“过时不候”印象特别深刻。心想,这是你找我“救急”,措辞何以如此生硬!但承蒙抬举邀我撰文,也是机缘难得。,,于一星期后如约交卷。此后黄伊还曾来信致谢,说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写出一篇高质量的文章确属不易。《论科学幻想小说》正式出版后,因无更多的工作联系,我就再没见过黄伊先生。


郑文光等友人还曾建议我也写点科幻。但我自觉形象思维能力单薄,写小说恐怕不行,故未敢贸然闯入这块领地。出乎意料的是,时至今日科幻界有不少人依然记得我。究其缘由,。,果若如此,那真是三生有幸了。


扯远啦,还是回归大刘小郝喜获雨果奖吧。遥念初唐诗人陈子昂,“远绍建安,下开盛唐”真是功莫大焉。今谈科幻史,亦当有助于“远绍”;而更期待的,则是庆贺之后的“下开”!

 

本文将刊于《文汇报 笔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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