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先勇细说红楼:你们读的是另一个梦丨晶报专访

白先勇

关于《红楼梦》的版本和作者,一直说法众多,但一种被大众普遍接纳的观点认为,只有七十八回的“庚辰本”才更接近于曹雪芹的原著,而拥有一百二十回的“程乙本”,后四十回为高鹗续编,并非曹雪芹原作。然而,作家白先勇提出了不同的观点。


2014年春季,“白先勇人文讲座”在台湾大学开课,白先勇开设《红楼梦》导读课程,在教授过程中发现了庚辰本的诸多问题。今年,白先勇的课程讲义《白先勇细说红楼梦》简体版在大陆出版。书中,白先勇力挺程乙本,并指出庚辰本中错漏颇多,仿佛“读的是另一个梦”,不宜用作普及读本。


白先勇作为一个小说家,所用的研究方法不同于以往的索隐派、自传派,他完全从文学的角度来研究《红楼梦》,侧重解析《红楼梦》的小说艺术:神话架构、人物塑造、文字风格、叙事手法、观点运用、对话技巧、象征隐喻、平行对比,甚至是西方现代小说的写作技巧、文本研究。白先勇发现,曹雪芹都能将这些构成小说的元素发挥到极致。同时,白先勇正是从人物、情节等细节来考证程乙本和庚辰本的。


在谈及程乙本和庚辰本的问题时,白先勇重复了数遍——“版本是最要紧最要紧的”,一再表明选择合适的版本对于研读《红楼梦》的重要性。于是,我们的专访就从《红楼梦》的两个版本谈起。


《白先勇细说红楼梦》 白先勇 著 理想国·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17年2月


程乙本曾稀见于世,受胡适推崇而流行


晶报:我们都知道《红楼梦》的版本众多,大陆学界一直以来比较公认的版本是庚辰本,可是您此次是以程乙本为底本对《红楼梦》展开细读,为什么您会选择程乙本?


白先勇:回答这个问题,我们必须要先把《红楼梦》的几个版本情况弄清楚。程乙本是怎么来的?所谓的程甲本、程乙本这些是后人加上去的名字,是胡适他们给起的。程乙本诞生于1792年(清·乾隆年间),当时程伟元和高鹗做了这个木刻本。其实在1791年,他们就做出了一个木刻的本子,被后世称为“程甲本”。因为当时他们觉得自己刻的程甲本有些仓促,和别的本子对比一看,“程甲本”有不少的错漏,所以在1792年又木刻了一版,也就是我们今天所说的“程乙本”。


晶报:按现在的理解,程乙本是程甲本的修订本。


白先勇:是的。当时木刻是很贵的,不到一年就又出一本,可见他们对《红楼梦》的推崇。程甲本出来后大部分是在北京发行的,当年正是考科举,许多考生都在北京,所以一时间洛阳纸贵,成为了畅销书。但是第二年程伟元、高鹗刻的程乙本,是在南方发行的,因为程甲本已经卖得很好了,程乙本就受到了冷落。


所以后来流行的木刻本大多数是以程甲本为底的。1921年,上海亚东图书公司重新出版了以程甲本为底的王本绣像本。这个版本有胡适的《红楼梦考证》作序,刻本的人叫做汪原放。他用了新式标点和分段形式来出版,以前的《红楼梦》不是这样的,都是画圈断句,没有标点。“五四”以后,年轻的学生都看惯了西式的标点和段落,这样一来程甲本又一次风行了起来。可以说过了一百多年,《红楼梦》的印刷史进入了新的时代。


晶报:这么说来,程甲本的流行,让程乙本稀见于世。


白先勇:对,那时候很少人会有程乙本,一直到民国时期,程乙本才时兴起来。这个本子是怎么来的呢?1927年,汪原放听说胡适收藏了程乙本,并且十分推崇。他就找胡适把程乙本拿来重刻。这个出版过程非常巧合地又重复了当年程伟元刻印程甲本、程乙本的历史。


胡适为这本程乙本还写了一个序——《重印乾隆壬子本红楼梦序》,极度推崇程乙本,说这个改本有许多改订修正之处,胜于程甲本。所以这本书出来后马上风行海内外,我们这个年代的人看的都是胡适推荐的程乙本。虽说是程乙本,但这个本子其实也参照了其它的本子,但底本还是程乙本。1927年后的几十年,都是这个版本占据主要市场的。


台湾桂冠图书公司《红楼梦》(程乙本)


庚辰本的问题在于,人物情节前后矛盾不一


晶报:后来您在美国教《红楼梦》的时候,用的就是程乙本。


白先勇:1949年以后,台湾的远东出版公司又重印了这个本子,所以台湾基本都是这个本子。但是之前的本子都是没有注的,或者说很少。一直到1983年,桂冠图书公司出版了以程乙本为底的本子,参照了所有的木刻本和手抄本,比如庚辰本这些校对过的本子,还做了校记,特别全,把各个本子都放到了一起,也采用各个本子较为合理的部分,校对非常仔细,做研究的人可以取舍比较。


桂冠程乙本的注解注释可以说是所有的本子里最全的。它的注释是北师大国学大家启功很早就有注的。以这个为底,再加上唐敏这些人的注,其中的诗词歌赋都有白话翻译,像《葬花吟》这些,翻译的特别好,注释和原文一样多,是最详尽的一本。我在美国讲课十几年用的就是桂冠程乙本,我的学生也都是用的这个本子,都是我从台湾寄过去的。我觉得没有注的话,学生很难吃透这本书,它背后有很多典故,不容易看懂,这本子我觉得最合适。


晶报:既然您觉得程乙本最合适,那后来您在台湾大学开课时,却改用了庚辰本来讲,是什么原因呢?


白先勇:2004年桂冠停印了,这个版本也断版了。2014年我在台大开课,给学生安排教材,就用了里仁书局出版的大陆用的庚辰本。因为它用的也是启功的注,所以选用了这个本子。以前的所有本子我都有,但并没有去一一比对过。这次我因为要教课,讲了三个学期,差不多有一百个钟头。于是有机会把这些本子从头到尾进行比对。因为我对程乙本特别熟,所以只要有一点不一样我就能察觉。我的学生用的是庚辰本,而我是两个本子一起用,这样我就发现了庚辰本的很多问题。比如尤三姐前后形象不一,前面叙述并不贞洁,后面却变成烈妇。还有秦钟、芳官的形象,在庚辰本里很多对白都让人费解,而程乙本里却没有这个问题。


晶报:既然庚辰本有这些前后不一的矛盾,为什么还会成为公认的版本呢?


白先勇:我看出的这些问题大多数红学家也知道,但是他们说庚辰本是最早的本子了,最靠近原稿。我认为原稿谁也没看过,我们只能从现在的本子里来发现哪些情节更合理。所以在我看来,你们读的是另一个“梦”。

台湾里仁书局《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庚辰本)书影


很多人都在研究版本,忘记了文学性的解读


晶报:很多年来,大家都是从版本、考证的角度读红楼,做对照,但是《红楼梦》毕竟是一本小说,一部文学作品。我们最应该的还是从文学的角度去解读它,从情节的连贯和人物的塑造去研究它。


白先勇:是啊,从民国以后很多人都去研究版本了,忘记了这本书文学性的解读。曹雪芹那么缜密的思维,尤三姐不应该像庚辰本里写的那样前后不一。我自己写小说,深知小说里一字之差就会差得很远。程乙本写尤三姐被调戏,她“跳”起来大骂贾琏这些人,而庚辰本是“站”起来,这差得很远。


我很怀疑抄书的人抄得起劲,自己便去创作,所以版本里存在很多问题。在我看来,版本的问题很重要,这关乎读者接受到什么样的情节和人物。《红楼梦》是中国最伟大的小说,而且北京已经宣布高考要考《红楼梦》了,许多中学生都要用庚辰本了,这个影响太大了。庚辰本这样的版本主要还是一些主流的红学家用来考证的,应不应该成为大众普及的读物,我们读者要自己判断和选择。


晶报:程乙本在台湾很盛行,那为什么在大陆比较少见?


白先勇:从1954年全面批判胡适开始,程乙本和胡适的红学研究就遭到了封杀,同时也连累了俞平伯。所以程乙本一直没有在大陆流行。也因为长久没人接触,大多数程乙本没有很好的注解,渐渐在大陆被边缘化了。


晶报:我们也可以看出来,其实您深受《红楼梦》的影响,您作为小说家是如何看待这部名著的?


白先勇:我是一个小说家,我把《红楼梦》当作最伟大的小说来解读,当然它也是一本中国文化百科全书,它已不光是文学了,更是一种文化,其中有儒释道三家思想,曹雪芹用最动人的故事把三家的哲学以文学的方式表现出来。


《红楼梦》里其实一直都有儒释道三家思想潜伏其中,它们相生相克就如儒家的入世和佛道的出世相互对立。宝玉和贾政的激烈冲突就是他们二人所代表的不同思想,一个代表儒家,一个代表佛道,一个入世,一个出世。曹雪匠写出他们之间的冲突,就把这本小说的境界提上去了。


晶报:《红楼梦》成于乾隆盛世,这与当时的文化环境有关联吗?  


白先勇:乾隆朝继承了中国文化的大传统,也是中国文化最成熟,最顶点的一个时期,此后就开始走向衰败了。一方面这本书显示了乾隆盛世的盛大气派,一方面又暗含着由盛入衰的因素。曹雪芹以艺术家的敏感,对于大传统、大时代的兴衰枯荣看得非常透彻,所以《红楼梦》就是一曲史诗式的千古绝唱的挽歌。一方面它在哀婉贾府的命运,哀婉十二金钗的命运,一方面也在哀婉中国文化走向衰落这样一个事实,这样看的话,这本书就更伟大了。


不仅写家族衰落更写尽人生


晶报:您写道,曹雪芹在人物出场比如黛玉出场时使用的其实是现代小说的写法。在书中,您用了很多二十世纪现代小说理论(西方现代研究法)去解读《红楼梦》。


白先勇:我的确受到了西方文学理论的影响,因为我是学西方文学的,所以读书是扣紧文本来读的,主要是用新批评的手法逐字逐句来研究,从文本上看其背后宏大的意义。所以我的《细读红楼梦》里很多都是引了原文,然后一字一句来分析它。


《红楼梦》不光是一本写实小说,还有很宏大的神话寓言架构,看看《红楼梦》里存在的两个世界就能知道,一方面有虚幻的太虚幻境的描写,一方面又以写实的手法描述18世纪盛世之下的贵族家庭中巨细无遗林林总总,用最细致的工笔画把它刻画下来,这样的写实描写可以比作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


晶报:王国维的《红楼梦评论》也以西方理论作为研究,您是否受此影响?正如您在第一章的时候就说道“文学写什么,文学写人生”,《红楼梦》不只是写一个家族的兴衰,更是写人的一生。而王国维也提到了这点。


白先勇:当然,我很早就读过王国维的文章。《红楼梦》不仅是家族的兴衰,还是人生,它伟大之处就在于此。《红楼梦》主要还是讲人生的,而不是只在讲离我们几百年远的贾府。《好了歌》已经把人生讲尽了,但它只是《红楼梦》的“序曲”。所以按照剧情来看,我认为后四十回和前八十回本来就是一起的,并不是另外一个作家来续写的。


《红楼梦》做昆曲首选“黛玉葬花”


晶报:《红楼梦》里有讲到昆曲,虽然不多,但对剧情发展都起到了重要作用。比如第十一回《庆寿辰宁府排家宴》里,为贾敬做寿,凤姐点了一出《还魂》和一出《弹词》,还魂就是牡丹亭里的。还有元妃省亲里也有昆曲情节,可见《牡丹亭》在《红楼梦》中作用很大,曾深深打动曹雪芹的心。您多年致力于昆曲《牡丹亭》的研究和发掘,有没有想过做昆曲版的《红楼梦》呢?这也是大家都很期待的事。


白先勇:曹家有自己的戏班子,曹雪芹的祖父曹寅是会写传奇的,明清时代写剧本写传奇是雅事,小说其实不是特别上道。明清写传奇和剧本与元杂剧不一样,元杂剧都是失意文人写的,而明清时代写传奇、剧本的都是进士甚至更高地位的人在写。据说当时有四十多个进士在写这个,数量相当多。曹家有个表亲叫李煦,是苏州织造,两家经常往来看戏。因此也影响了曹雪芹在《红楼梦》里加入《牡丹亭》《西厢记》这些昆曲元素。


我觉得《红楼梦》做昆曲是最合适的了,我也特别想要做这个事情。如果可以把其中的几个折子串起来将是十分有意义的事。做这件事非常难,也非常美。如果要做的话,要做得非常好才行。我第一个要选的就是“黛玉葬花”,还有“史湘云醉卧芍药圃”等都是非常抒情的,非常好看。


后“四十回”作者还是曹雪芹


历来关于《红楼梦》后四十回的作者是谁,众说纷纭,成了难解的谜案。有人认为后四十回是高鹗“狗尾续貂”之作,因为前八十回和后四十回的阅读落差,比比皆是。续书里的人物,个个失去前八十回的光彩,言语乏味,举止无措,性格大变,趣味尽失。甚至连张爱玲都说:“一恨海棠无香,二恨鲥鱼多骨,三恨《红楼梦》后四十回未完。”


而胡适的评价较为持平,他在《红楼梦考证》一书中说:“《红楼梦》的后四十回,虽然比不上前八十回,也确然有不可埋没的好处。他(高鹗)写司棋之死、写鸳鸯之死、写妙玉之死被劫、写凤姐的死,写袭人的嫁,都是很精彩的小品文字。最可注意的是这些人都写作悲剧的下场……”


到了林语堂,则不认为后四十回是高鹗续写,他强调前八十回与续书的浑然一体:“高本四十回大体上所有前八十回的伏线,都有极精细出奇的接应”;“人物能与前部人物性格行为一贯,并有深入的进展”;高本“有体贴入微,刻骨描绘文字,似与前八十回同出于一人手笔。”林语堂认为,程伟元、高鹗确实得到过曹雪芹原作的散稿抄本,但残缺不全。高鹗的贡献是做了“修补”“补订”之事。后四十回是“据雪芹原作的遗稿而补订的”。


白先勇则与林语堂的看法基本一致。他说:“我觉得世界上的经典小说,还没有一本是两个作者写的,而且还这么契合。两个作家都写的这样好,没有理由一个给另一个续写,他完全可以自己创作。”作为小说家,白先勇从文学角度来分析,他认为后四十回的人物语气、情节的协调,还有后四十回呼应前面用到的那么多细节,千里伏笔,如果不是同一个人根本不会想到的。他提到,关于鸳鸯的细节,鸳鸯在前面二三十回的时候剪下了自己一段头发表示刚烈,后来贾母死后,她时又把这截头发缠在衣服里面。这样小的细节不是同一个人是不会想到的。还有像林黛玉烧宝玉送给他的手帕,这样的细节比比皆是,并不是只有一个。


并且我们从脂批中知道,乾隆二十一年(1756)五月初七,经重评后的《红楼梦》稿至少已有七十五回由曹雪芹的亲友校对誊清了。这说明曹雪芹实际是已经写完全稿了。


那为什么后四十回曹雪芹并没有拿出来呢?还一直传说是高鹗续写的?白先勇比较认同台湾小说家高阳的说法,高阳对清史十分熟悉,认为曹家是卷入了皇室斗争才被抄家。联想到雍正时期那么严重,《红楼梦》后四十回又在写抄家,这样发布出来是要被杀头的。所以后四十回是被收起来没有发表的,这样就能讲通了。


“后来程伟元和高鹗把残稿整理出来了,可能是进行了修订。所以后世都揣测是高鹗续写的,其实他可能是在修补而已。”白先勇表示,那时候那么多人在看《红楼梦》,如果是高鹗续作的,会有很多人群起而攻之,可是并没有那样。“我并不认为后四十回是出自他人之手,我觉得后四十回非常精彩,非常重要。”白先勇说,“全书悲剧的重点都在后面,像黛玉之死,宝玉出家这些,前面都是铺排,为后四十回准备的,后面才是重点。”


晶报记者 谢晨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