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读‖征文：庞边《蚂蟥》

 ◎庞边

     （作者简历：庞边，原名庞世伟，广西作协会员。）    

北海市合浦县位于广西南部，党江乡又地处合浦县最南端的海边，全乡别说山峰，连一个小丘陵都没有。这儿的土地平坦如砥，稻田全是滨海沉积物形成。土壤呈弱酸性，水利发达，排灌沟渠如蜘蛛网般四通八达，水塘也多，稻田几乎常年泡水。这些常年浅水浸泡的水域，比如水田、水沟、水溏里，常常繁衍鱼虾，还衍生了一种生物——蚂蟥。

初次对蚂蟥有感性认识是在念初中时。一次和同学兼老乡阿狗去摸鱼，两人脖子上各挂了一个小鱼篓，脱光了衣服下到水塘，用两手摸抓鱼。这种摸鱼只能潜水或者在两手能触摸到塘底的地方，抓那沉在底层生活的鱼虾，如鲫鱼、塘角鱼、鲢鱼、虾等。正当我半闭了眼睛在水底瞎捉摸，阿狗已不知何时窜上了堤坝，头朝下蹶起光屁股高声尖叫，语调急促而惊悚：“观生，快点来，帮帮我，蚂蟥钻进我屁眼了！”那声音之高亢相信能传出五公里外。

我乍听之下吓了一大跳，身上鸡皮疙瘩马上麻起一片。作为出生并生活在南方水乡的男孩子，对蚂蟥的厉害，我早有所耳闻。村民们甚至把蚂蟥形容成了打不死煮不烂的吸血鬼。蚂蟥吸血倒也罢了，吸去一泡血不至于伤得了人的身体，问题是被蚂蟥吸过血后，那三角形的创口就像开了个窗口，这三角形的创口会一直流血不止，看着自己身体流血不止，谁不害怕？村民们还说，蚂蟥是打不死，煮不熟的，你就将把它切断了，放进水中，它也可以自己愈合，存活下去。更恐怖的说法是，把它烧成灰了，撒进田里，它仍然可以翻生！还有，只要被蚂蟥钻进了肚子里，它会在里面生存，繁殖出成千上万条的蚂蟥来，将人血吸干，越长越多的蚂蟥还会让人肚子像吹气球那样胀爆。

人们就差没把蚂蟥说成《西游记》里的孙大圣了。蚂蟥怎么钻进人的肚子里？人们在沟渠或者江河里洗澡，或者下水沟水塘里摸鱼，蚂蟥就会无声无息地从人的屁眼钻进肚子里。至于它为什么喜欢钻人的屁眼，这就只有去问动物学家才能得到答案了。蚂蟥有个了不起的本事，它吸附人体时，可以让人完全毫无知觉的，一直到它吸血吸到把自身胀成一个圆球，被吸的寄主仍然没有半点的痛感或者搔痒（可是被蚂蟥吸过的创口，三四天后仍然会奇痒无比）。蚂蟥是一种软体动物，它的躯体可以任意地拉细或者变粗，它钻进人屁眼时，是伸长拉细了身子，悄悄的进行，进去了寄主也不会有知觉。我实在弄不清阿狗是警觉性高还是他家祖坟葬得好，保佑他走大运，这条蚂蟥才钻进屁眼一半，就被他发觉了。据阿狗后来说，他是忽然觉得屁股后面有点异样，像有什么东西在蠕动，无意识地伸手去摸摸屁眼，就觉得这地方多出了一点滑溜溜的多余东西，猛捏住了一扯，又扯不出来，突然间就想到了，妈啊，这是蚂蟥哎，而且已经钻进他屁眼一半了！

阿狗把雪白的光屁股蹶得半天高，歪着头乜斜了眼，一脸惊恐地盯住我，高声催促我赶快帮他把屁眼里这东西拔出来。我匆匆忙忙爬上岸，走到蹶着屁股的阿狗身边。我看到了一条褐色有节，被他扯成了筷子粗细的蚂蟥，一半钻进了他屁眼里，一半露在屁眼外面。阿狗左手拇指和食指捏住了露在外面的蚂蟥，用力往外拉扯，蚂蟥则拼命往里面蠕动，他们在互相较劲。蚂蟥嘴巴的吸盘一旦吸住了寄主，就像物理课老师讲的两个真空半球对吸一样，吸得十分地牢固，由于它全身滑溜溜，抓住了很容易滑手，任你有多大的力气也扯不脱它。看得出来，阿狗也是不敢太用力气，他担心用力拉扯，万一扯断了一截在里面，蚂蟥会把他的肚子当成家，在里面繁殖子孙后代，那麻烦就大了。他能做的是扯住蚂蟥，阻止它不请自进。我上前用右手捏住了蚂蟥，吐了一泡唾沫在左手掌心里，抹到蚂蟥身上。蚂蟥害怕人类的唾沫——我也是听大人们说的，至于什么原因使它害怕，就不得而知了。蚂蟥感受到了唾沫的气味，马上身子一收缩，整条蚂蟥就卷曲起来，从阿狗的屁眼里撤退出来。

 阿狗好比卸下了千斤重担，回过头来看了一眼地上卷缩成团的蚂蟥，用脚跟狠狠跺了它几下。可是一点用处也没有，就好像是跺在一块橡胶上。阿狗拿它没办法，只好作罢。

经历了这惊魂一幕，阿狗心理有了阴影，从那以后，他再也不敢下水塘水沟里摸鱼捉虾了。

中学毕业以后，我回乡务农，对蚂蟥的认知就更广了。我发现，农村的妇女无论老的嫩的，善良或者凶悍的，没有一个不惧怕蚂蟥的。

 我们的生产队长长得牛高马大，天不怕地不怕，社员们一个个被他整治得服服贴贴。平时肩上总是扛着一把铁锹，在田垌里游走看水（观察稻田里的水多或少）。一次他站稻田里挖泥巴堵蟛蜞洞，有条蚂蟥悄无声息地趴在了他右边外侧脚裸上方一巴掌处。他抬脚上田埂时发现了，慌乱之下拎起铁锹，朝着蚂蟥吸附的地方就是一锹下去。铁锹口如剃刀般锋利，一块血肉模糊的皮连着蚂蟥被他铲了下来。伤好后留下了一块疤痕，这疤痕后来一直跟着他过下半辈子。假如他不惧怕蚂蟥，完全可以墩下身子，慢慢地处理蚂蟥，扯也好，吐唾沫抹上去也行，一次不行两次，两次不行十次，总能够把蚂蟥扯下来。可是他说，一看到蚂蟥就全身起鸡皮，两手打顫，哪还敢用手去触碰这又滑又软又让人恶心的东西。

人们惧怕这种软体动物的心理，说不清道不明，好像与生俱来。怕蚂蟥的人说，这东西摸着滑溜溜，好比摸着一泡粘稠的鼻涕，又软丢丢的，让人感到恶心；蚂蟥身体左右上下，无处不能弯曲，嘴巴一会儿扁起，扁得像锅铲，一会儿尖，尖得赛锥子，这锥子还能从地面抬起，向着天空左右摇晃，伸长缩短，恐怖极了！

乡下因蚂蟥而衍生出来一句谚语：蚂蟥听水响。意思是说，只要听到水面传来响声，四周的蚂蟥就会蜂拥而至。蚂蟥多的水潭或者沟渠，伸脚进水面轻轻搅动一下，四面八方的蚂蟥就会蜂拥而来，像蝗虫似的，看得人全身鸡皮麻起。我们这地方的蚂蟥叫菲牛蛭，主要是以血为食，吸血为生。除了吸人的血，吸牛的血，有时也吸鱼的血，只要有血，逮谁吸谁。水中的蚂蟥一是饿，二是贪，三是肆无忌惮，它似乎谁也不怕。

沙牛很少泡水的，受蚂蟥攻击的时候不多，水牛可就遭殃了，春、夏、秋三季，水牛耕作后极怕热，喜欢泡澡，一泡半天，人不拉它不愿起。每次从水塘上来，肚皮下，四条腿上，挂蚕茧似的悬垂着一条条金边大蚂蟥，一条条胀得肚皮鼓圆。水牛没有手，无办法扯掉躯体上这些东西，只能任它们肆无忌惮地悬挂着，有点和平共处的意思。等什么时候蚂蟥饱厌了，自己松开吸盘，掉到地上，重新潜回水域才算完。

有一个传说，有个农妇被蚂蟥钻到了肚里，肚子渐渐大起来，开始以为是怀孕，去看医生，发觉没有胎音，不像是怀孕。当时又没有X光透视，看不清肚子里是什么东西。后来时常便血，有个懂点黄绿的老人说，可能你这是被蚂蟥钻到肚子里去了。你试试买几斤蜂蜜回来，倒进面盆里，晚上坐面盆上，要是蚂蟥，闻到蜂蜜甜味，它们会钻出来。妇人听了，照老人吩咐去做，当晚果然有蚂蟥从妇人肛门爬出来，竟然装了满满的一盆！

这传说听得人汗毛直竖，传说又不辨真假。妇女们见到蚂蟥就脸色土灰，全身发抖，像见了鬼。

人们也不是全没办法整治蚂蟥。人们对付蚂蟥的办法，最简单的就是用棍子捅。从蚂蟥屁股捅进去，把蚂蟥表里捅翻，肚肠朝外，表皮朝里，将捅翻过来的蚂蟥棍棒在泥土地上滚一层灰土，然后棍子倒插在田埂上，让日头暴晒。一直晒到干瘪，变成竹壳一般，蚂蟥就再也不能脱出棍子，永世不得翻身了。有此一法，田头地尾田埂上，就常常看到倒插在土里的棍子，上面有变成了干瘪的蚂蟥干。

还有一种方法就是用石灰或盐来腌蚂蟥。蚂蟥最怕石灰，也怕盐。用这两种东西一腌，蚂蟥会马上动弹不得，最后爆皮而死，变成一截干尸。

蚂蟥有时候看起来很丑陋，有时候看起来又很美。

蚂蟥的身体像极了一具小皮囊，饿的时候，瘪瘪的皮囊像一片竹叶，看上去纤腰而苗条。躯体的颜色各各不同，有灰黑色的，有黄褐色的，个体大的躯体灰褐，边缘嵌着金边，故人称“金边蚂蟥”。金边蚂蟥最恐怖，用手触摸，感觉摸着鱼鳞片，身体一伸一缩，宛如象鼻。这鳞片的感觉来自蚂蟥体表密布全身的小疙瘩，像极了蟾蜍皮肤。

蚂蟥在水中游泳的姿势倒是很好看，像极了空中抖动的彩带，柔美而飘逸。蚂蟥吸附在水牛身上，吃饱喝足后，就好比一个少女瞬间变成了中年妇，纤细苗条的身材不见了，代之而来是胖胖的一个圆球，吊在牛腿或者牛肚子上直晃荡。胀成一个球了，仍然不肯松口。这时表层的疙瘩不见了，原色也改变，皮肤变得光滑如绢，颜色是淡红而透明，很有一副发达后富婆的作派了。

 蚂蟥学名叫水蛭，按其食物分两类：吸血性和非吸血性水蛭。非吸血性水蛭主要分布于湖北、江苏、浙江、上海一带。食物以螺类（如田螺、福寿螺、何蚌等）软体动物的汗液为食。吸血性水蛭又叫菲牛蛭（俗称金边蚂蟥），主要分布在广东、广西、福建、台湾、海南和云南等地。在古代，水蛭干就已入药典，有破血逐瘀通经的功效，用来治疗妇科闭经及跌打损伤等疾病。水蛭的唾液中含有一种天然水蛭素，更是最强的天然抗凝血酶物质（这就是被蚂蟥吸过的伤口会流血不止的原因），对人类心脑血管疾病，尤其是对脑血栓病症治疗有特效。蚂蟥还有美容作用。从上世纪90年代开始，就已经有了人工养殖水蛭，如今每千克水蛭干已卖到了上千元钱。

真没想到吸血鬼也能造福人类，活人性命，还能美容！这真让我这个农民出身并一直对蚂蟥不抱好感的人大跌眼镜。我不由得想起了贾平凹写的《丑石》，难道有些事物真的是丑到极处，就美到极处吗？

 读书外出工作后，离开家乡，离开农田已经几十年了，未见蚂蟥久矣。家乡已没有什么亲人，连老房子也坍塌了，故乡也就只成了一种概念，即使有节假日，我也极少回去了。直到去年8月，受同学阿狗的多次相邀，我才回了一趟家乡。

听人说阿狗这几年养虾发了点小财。他在稻田上挖了四口水塘，养殖对虾。每口水塘四亩多，阿狗一年的收入比我工资收入还要高。这让我产生了一种不好的感觉，觉得我的书白念了，还不如当年不出去读书，就留在农村当农民。

当我站在阿狗的水塘边时，第一个要做的事便是脱了鞋子，伸脚进水塘里搅动，想看看久别的蚂蟥，朝我涌来。我看着褐色的水塘，边搅动水面边回头问阿狗：“这水塘有蚂蟥吗？”

阿狗说，很少了，有也只有条把两条。

我问是什么原因。阿狗说，喂虾的饲料碱性，一年两季清洁消毒虾塘，又使用石灰消毒杀菌。石灰的碱性更强，这样水塘的水体改变了，蚂蟥基本绝迹了。以前稻田水体是弱酸性的，蚂蟥才喜欢生长。现在基本没有人种水稻了。

我抬头四顾了一下，果然，目之所及，都是大大小小的虾塘，昔日的稻田已经遁去无踪。蚂蝗，恐怕已经成为了过去的记忆。

我顿时觉得有些失落，心里空空的，好像失去了什么。我对阿狗说，你以后可以放心了。

阿狗奇怪地问我：“我有什么不放心的？”

我说，你忘记蚂蟥钻入屁眼的事了？以后你不用担心这个了呀。

阿狗听了我的调侃，笑着骂了一句国骂。我听了这国骂，觉得即亲切，又有点心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