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 | 鱼鳞

编者按:


      这篇小说来稿,用纷繁的意象摹画似乎无奇的日常生活,在延缓的叙事时间中将情绪抽丝剥茧,读来别有意味。这也是 “亦未寝”首次尝试推送小说作品,期待您的阅读反馈。


鱼鳞



 

水声响起来的时候,她总觉得自己住在海底,周围是深蓝浅蓝的水,头顶是混沌的日光,还有无声游过的巨大躯体,缀着华丽的巨尾,花朵一样盛开着。水箱里悠悠升起一串珍珠色泡泡,由紧实的小小正圆慢慢膨大变形,变为椭球再变为凹陷的石头,挣扎着,面目全非地涨破,一似她婚后的身材。例行的功课是起床后整理好床铺,扫掉丈夫枕头上掉落的短发,扯平二人身体形成的皱纹,抹亮桌子,做好早餐,为丈夫准备好一杯冒着热气的牛奶,擦净水族箱外面。如果丈夫回来立刻坐下吃早餐,她便松一口气;如若丈夫回来后一言不发地绕客厅转了几圈,自己捡起抹布抹了几把水族箱边缘,她将会在心里短暂地垂头丧气一下;如果丈夫回来后居然踌躇再三地开口了,一般也只是一句大同小异的话:“水族箱还是要擦的。”这时她就知道,自己又跟桌上花瓶里那束灰尘寸许的塑料花相似了很多。

 

丈夫吃完早餐了,嘴角沾了一点牛奶,她想提醒他擦掉,但他已经飞快转过身去换衣服了。她看着他苍黄的腿和层层叠叠泛有微光的肚子,觉得肥大的衬衫也挺好。今天跟往常一样,深色西裤,咖啡色皮鞋,细条纹衬衫。丈夫血管虬结的手里耙着一只锃亮的公文包,出门照例甩下一句话:“记得喂鱼。”她没出声,他也不停留,径直开门走了。

 

水族箱里游着两三条金银朱红的鱼,不知他从哪里弄来,弄来后宝贝一样养在不知谁送的水族箱里,每天三餐前看一看。所有的鱼都很斑斓,明亮的底色上有或朱红或莹蓝的斑点,但都有一条铲形尾巴,朴素得对不起身上的花纹。她不喜欢这些肥胖的东西,因此她总理解不了丈夫对鱼的热情。她在照顾鱼的时候费力地回忆过脑海中鱼的样子。似乎是单色的,有鼓鼓的眼睛和参差的尾巴,身子圆圆,可鱼尾根部很细,鱼在小小的玻璃缸里转弯,就开成一朵朵不同颜色的花。

 

他曾说穿百褶裙的她像一条优雅的鱼。不过,那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丈夫的脏衣服堆在沙发角落,昨天的浅色裤子和天蓝色上衣。他有过这么年轻的衣服?也是十多年前的事了,而且……她眼前又一次闪过两根枯木般的腿和盈盈然欲破的肚子,没有接着想下去。

 

将边缘微卷的裤腰对折,拦腰折断裤腿后再对折,偌大一条肥口袋瞬间变成了一颗姜黄色的方块躺在洗衣盆底部。拎起上衣平铺,衣袖向内折,什么东西从上衣口袋里啪嗒掉落盆底,将天蓝的底色划出了一条浅玫红。

 

一根金色的小圆管躺在肥口袋旁边,子弹一样耀眼。口红的盖子不见了,玫红色的膏体缺了一个角,尖尖地翘着。她停了停手上的动作,将小圆管捡了起来,犹豫片刻,收到床头柜子里,锁了暗锁。

 

她下楼,片刻后拿着一个油汪汪的半空塑料瓶回来。汽油在衣服上扩展开来,那股浅浅的黄色弥漫着一股清冷又坚硬的味道,眼睛发酸。口红印记消失了,汽油还剩一点点,弯弯的一抹油黄窝在瓶底。她举着瓶子看了一会儿,将瓶子按进鱼缸里涮了涮。浅黄色液体悄无声息地弥漫开,悄悄在幽暗的水面上方结起一层微不可察的膜。鱼缸里的鱼眼睛溜圆,张大了嘴巴对着她,一张又一合。

 

看着张合的鱼嘴,她脑海里闪过那只又小又亮的子弹头,子弹头的光似乎直接射穿了她的心脏。用玫红色口红的年轻女人,也如鱼一般仰视着丈夫,小嘴一张一合,说着些带着甜味儿的话。一股恶意热辣辣涌起来,她干脆又舀了几勺花生油倾进缸里。眼看透明一张薄膜将水面盖满,她踮起脚尖确认一番,回身拿起待洗的衣服离开。

 

当天丈夫回到家,看到晾在阳台的衬衫裤子,站了站。晚餐时候两人相对,丈夫松垂的腮鼓动半晌,吐出一句话:“衣服洗了?”

 

“洗了。”她边夹菜边说。

 

腮又鼓了鼓:“不用洗这么快,不急。”

 

“嗯,不急。”她塞了一嘴的菜,筷子又移向了盘子。

 

丈夫破天荒笑了笑,这让她第一次仔细看了看他的脸。黄光灯下的丈夫,以鼻梁为对称轴,各部位的皱纹都按照一种奇怪的弧度扭曲着,加深着拓宽着上翘的嘴角,形成一个巨大的笑口。惊怖间她甚至想回头看一眼鱼缸,浅黄色薄膜后面的鱼如果会笑,可能也是这张脸。“胃口这么好啊。”丈夫说。

 

“唔唔。”她胡乱点着头。

 

“明天咱出去吃饭吧。”丈夫突然又开口。她不抬眼睛:“去哪儿?”

 

“去……随便找个地方,别老在家做饭了。”

 

“好。”

 

当晚她与丈夫并排躺在床上,像两条晒干的鱼。黑暗中她清楚看到丈夫的喉结上下耸动了好几下,出了声:“洗衣服的时候……掏没掏口袋?”

 

她等了一会儿后回答:“不都是空的吗?”

 

“哦哦,嗯。”丈夫很快回应,不久后响起了鼾声。她继续躺着,听身边的男人睡成一条搁浅的鲸,呼吸在鼻孔间艰难攀爬着,随时会力竭似的。月光照在床头柜上,一块亮亮的斑。他看来没动抽屉。

 



清凉的触感。她试图眨眼,发觉自己没有眼皮。周围的空气波动了起来,不,不是空气,是凉凉的水。头顶上剪影来去,是鱼,眼睛圆鼓鼓,腰身纤细,尾巴如花朵的鱼。

 

她觉出异样。身边的同类来来去去,总是那么几条鱼,游进光线幽暗处,去而复返,循环不止。她骤然加速,竭力拨动着所有的鳍向前,很快撞上了一堵透明的墙。她向上游,墙还在,她有些惶急地上行。黑暗的水环绕周身许久,噗的一声消失了,她这才知道自己是浮出了水面。

 

她忍着越来越紧迫的窒息感环顾着,用金鱼近视的眼睛。夜空似泼墨,几颗星稀稀朗朗挂着,发射出冷冷的光芒。天空下是怒涛翻卷的海,海浪前是沙滩,而她和鱼似乎不在沙滩上。回头吸了口水使劲跳高了看,原来在一只水族箱里。

 

轻响声。不知从哪里,水族箱开了一个洞,水不断流着,头顶的水面越来越低。洞颇大,金鱼随水一起流出去了,她眼看越来越接近的箱底彷徨着,不知被谁拉了一把,也一并跌进了外流的水柱里。

 

水柱浇在沙滩上,水瞬间被吸收了大半。金鱼噼噼啪啪抽搐着,有只手把它们一只只捡起来放入旁边另一只水族箱里。她努力呼吸等待着,那只手光顾了她的前后左右,单单略过了她,抬起箱子走了。

 

一个晃神,自己突然能直立了。觉出了双脚站在海滩上,她朝破了洞的水族箱飞奔过去。箱子前有条鱼,金鱼,却如河豚一般膨胀起来,鱼嘴大张着。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小碗,她急切地将沙滩上仅存的水舀进碗中,再去舀那条鱼。

 

鼓鼓的鱼胀得比碗口还粗,进不了那只小碗,可她也不敢触碰鱼的身体,连想到可能碰到都忍不住浑身发抖。可她终究还是碰到了,冷冷的、黏滑的鱼皮。触电般的战栗感让她丢掉了碗,刚刚得到一点水的鱼又一次跌进干燥的沙子里,越胀越大。

 

她跪坐在沙滩上嚎啕着,恐惧着悲伤着那条鱼。而不论她如何捂上自己的眼睛,鱼的样子都紧紧钉在她眼前。

 

她喘着粗气醒过来。自己睡到了天大亮,淡黄色的阳光已经照亮了房间,丈夫不知去向。没有纸条,没有吃过东西的痕迹,房间里又只剩下她和丈夫的水族箱。她走近了看,几条花红柳绿的鱼渐渐有了浮头的动作,圆眼睛里却冷冷的,看不出乞怜的神情。她与鱼对视许久,转身走进厨房,又舀出一勺花生油来。

 

清亮的黄色油膜缓缓扩散开,鱼们瞪大了眼睛看着,如一群静立的玩具。突然有细微的破裂声,她还没回过神来,鱼缸就以惊人的速度裂了一条大缝。一块锋利的玻璃直向着她的脚面落下去,她慌忙向后闪避,水比脚快,她咚的一声滑倒。腥臭的水继续向她的腿上浇,随水流出来两条鱼,一条落在肚子上,一条居然落到了她脸上,鱼尾抽搐着,噼噼啪啪,打得她睁不开眼睛。门这时候开了,丈夫手里提着早餐进来,看到她的样子,愣住了。

 

她抹了把脸坐起来,盯着丈夫的脚。这双脚一会儿抬起脚尖,一会儿动动脚腕,把不准要往哪个方向走。好不容易丈夫开口了,期期艾艾:“你……没事吧?”

 

她点点头。

 

“吃饭吧。”

 

她准备站起来,丈夫犹犹豫豫伸手来扶她。等她站定,丈夫说,中午出去吃吧。她答应了一声回屋。

 

脱掉湿衣打开衣柜,不知怎么目光就黏在结婚前穿过的一排连衣裙上。她原也是有不少衣服的,米白色,酒红色,竹绿色,宝蓝色。衣柜底下还有几双被遗忘了的鞋子,尖尖的鞋头,小巧的后跟,最后一次穿它们是什么时候?皮鞋的侧面还有塌下去的褶皱,鞋头上顶着一点暗淡的金,配着不再反光的漆皮。当时当地,穿着它们的自己在做什么呢?都忘了。

 

她迟疑着拿出了一条橘红色的长裙。她记得当年自己总嫌整件衣服太松垮,穿着走起路来风往里直灌,丝丝的凉。那件长裙的腰身系带极有弹性,却总也系不紧。十几年的旧衣,面料渐渐薄了,露出败相。她小心翼翼地把裙子往身上套。

 

裙子死死卡在腰上,任她如何吸气、收腹、拉扯。腰间被磨得火辣辣的疼,这条少年时的裙子如何也不能适应她现在的模样。她想到什么似的,带着穿了一半的裙子扑到床头柜前,打开暗锁寻出那只小圆管,往唇上草草一横。

 

不是好口红。香味刺鼻,颜色也艳得扎眼,可是年轻啊。流水线上刚下来的产品,油脂都有令人心动的味道。她用力抿着自己的嘴唇,双唇间多了点油膏,又黏又滑,好像鱼,好像她少年时养过的鱼。她费力地伸手环住自己,不知不觉就哭了,胸腔里似乎塞了块巨大的石头,压得人想要长号。房间里拉上了窗帘,光线昏暗,模糊间她似乎看到了有巨大的金鱼影子游过天花板,一路摆着花朵般的尾巴,一去不返。

 

她终于哭出声来,长长短短地叹,骊歌似的。

 

亦未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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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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