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已经是五十多年以前的事了。时间是一九三九年。那时我只不过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女学生,,在那里我经历过了“一二.九”学生运动和卢沟桥事变。,,武汉沦陷后沿着长江来到嘉陵江畔的重庆山城。
离重庆大约百里路远的嘉陵江旁有一个小镇,叫做北碚。从这里过江来到对岸,登上石板坡,便可以看见一条小街,沿街两旁是民房,它们多数用竹篾和土坯建造的。那里住着的基本上是劳动人民。穿过这条小街再往前走,可以看见几幢砖砌的平房,有的在小镇的尽头,有的在小坡上。它们周围是一片田野,附近还有茂密的森林;或碧绿青翠的竹林。它们既象一个小村,又象一个小镇,虽然规模不大,却有一个财主的公馆。公馆周围栽种着栀子花和米兰等,繁花似绵,芬芳扑鼻;我们称它为王家花园。另一个比较大的泥巴建筑群就是从上海迁来的最高学府——一复旦大学,这里虽然偏僻,但嘉陵江的水慢悠悠地在它面前流过,灌溉着两岸的良田,再加之附近的翠竹常青,花开不断,群鸟飞翔,使人觉得这里有着过不完、爱不够的景色。不过每到夏天雨季来临的时候,那慢悠悠的流水就忽然高涨,变成了黄浆,涌上岸来,吞没两岸的良田,甚至冲垮泥砌的房屋,淹死居民和牲口。当然这样的时刻总是比较短暂。
这小镇名叫黄桷镇,由于有一所大学存在。它显得生机勃勃。学生来自全国各地,一共有两干多人;有的讲上海话,有的带北京口音,有的说广东、广西、湖南、湖北的方言,但大家都有一个共同点:除了四川同学外,,换句话说,。,尽管生活艰苦,但总还算幸运,能够迁到重庆的最高学府读书。学校设备简陋,只有临时搭起的教室和宿舍,大家住的是十多人—间的茅草房,吃的是发霉的米饭,夜晚学习只靠—根灯草点燃的油灯自修,物价一日数涨。学生们很活跃,组织了“读书会”和“抗敌文艺习作会”,关心国家的命运和人们的疾苦,是学校生气勃勃,富有战斗性的群体,。“读书会”,顾名思义,以研究怎样学习,怎样读书,读什么样的书为宗旨。大家经常在会中进行时事讨论。、分析优秀作品的组织。我们自己也练习写作,这两个组织我都参加了,还进行一定的领导活动一—主要是在地下展开:通过这两个组织,我们不仅团结校内学生,还争取教授支持我们,如马宗融、章靳以、胡风和方令儒等。他们也参加指导我们的业务学习。此外,我们还时常到重庆,请来一些校外知名的作家和戏剧家,如老舍、洪深、曹禺来我校作报告。他们为我们讲文学和戏剧以及它们对于社会,人民所产生的启发作用和影响。当时学校除了上课的教室外。既没有大的礼堂,也没有会议室,因此我们开会只能选择月明之夜,在竹林边空旷的原野上席地而坐,进行讨论。
记得在一个中秋的夜晚,明光皎洁,晚风习习,“抗敌文艺习作会”的会员燃起一堆篝火,围成一个大圆圈,表面上是庆祝中秋,欣赏高空的月亮。事实上是讨论与月亮无关的文学作品,参加的客人还有文学院的几位教授。两位女作家是这次讨论会的中心人物:那年纪较大的是一位和我们朝夕相处的、教我们近代小说和文学、。另一位比较年轻,大约三十来岁:外表朴素而文静,沉默寡言,她头上梳着流海发型。她坐在我们中间并不引入注意,但是我们读过她的作品。她的作品充满了革命的激情。她就是写《生死场》的作者萧红。由于她也是东北人,和我同乡,我们也就无形成了很亲密的朋友。我们有着共同的家乡,但有家归不得,。我们的共同经历和苫痛,把我们在感情上凝结得更紧。
我读过萧红的作品。。,怀念“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我们的激情无法抑制,。同学们也逐渐参加合唱。在那悲壮、高吭的歌声中。我不知不觉地倒向她的怀里。她用一只温柔的手抚摸着我的头发,又用另—只手以手帕擦去我的眼泪,说:“不要悲伤,我们总有一天要打回老家去,东北人民要解放,全中国人民也要解放!”
她住在黄桷镇王家花园的一间小屋子里,离我住的女生宿舍近,只须五分钟就可以走到,从而我们几乎每天都见面。有时她寄信或过江到北碚去买东西,总要邀我陪同前往。后来我发现她脸色苍白,时常干咳,身体虚弱无力,我敦促她到北踣江苏医学院去检查,并陪她前往。医生只说她贫血,得吃补品,但她却偷偷对我说,她染上肺病。
“补品!补品!”我们连饭都吃不饱,到哪去弄补品。
但她每天仍不停地写作,还得做家务,很少休息。当时的物价飞涨,谈不上什么治疗和营养,我时常对她说:“我多么想分担你的劳苦,让你休息。”她总是说:“你分担不了,你要读书,你要读书,你的任务也同样重要。”不久她离开了黄桷镇,前往香港。我心里落下一块石头,我想香港的条件好,她可以得到治疗了。
从此我们再也没有见面了,但我永远忘记不了她。
八十年代末期我的老伴应英国剑桥大学、他的母校“英王学院”之邀去讲学。我随同前往。路经香港。我知道她是在香港去世的。我去凭吊她在那里海滩旁的坟墓。但在海滩上我遍寻不见,可能浪花已经把墓地洗淖了,也可能我人生地不熟,没有能找到。萧红是个平凡的女性,在一切“向钱看”的香港,向人打听也理不出线索。我感到无限地难过。她还是没有能回到老家去。但她在黄桷镇的那段生活将在我的记忆中永存,与她在一起的日子是我青年时代的生活的一个组成部分,也应该说是复旦大学在黄桷镇那个阶段的一个组成部分。
(转自《金婚》长征出版社 1996.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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