迪士尼维持辉煌业绩的一个办法是不断重复自己,用当下时髦而又颇具学究的说法就是深入挖掘自己的IP。动画电影中的各类动人形象在主题公园里继续演绎她们/他们的童话,与此同时,童话也变成商品,成为小小孩、大小孩以致老小孩们的伴儿,伴随着他们/她们一起长大。这个可持续的、生态的循环也包括近几年来层出不穷的童话真人秀,动画华丽转身变成了真人出演,灰姑娘不再是那个萌妹子,而是一个款款动人的万人迷女生和女神。让这个循环一直旋转不停的当然不只是对IP的开发而已,尽管这非常重要,而是这种开发的一个观念上的保障,即美丽童话的永恒性:人性的美好,精神的美好,人格的美好;所有这些美好的东西让迪士尼拥有了IP的核心内容,可以一直永远把故事讲下去。
其实,这也是好莱坞的公开秘密:重复性(repeatability),那些所谓好莱坞大片,哪个不是在重复自己,《星球大战》的导演卢卡奇从黑发拍成白发,时间过去了二十七年,成就了系列星球争斗鸿篇巨制,说的都是一个模式:个人成长,正义复仇,好人永在。卢卡奇之后,《星球大战》又有前传出现,又可以汇集一系列前传大片,套用时下一句潮话:永远在路上,走不完的路。那些个什么man的大片更是如此,什么《钢铁侠》,《蜘蛛侠》,《蝙蝠侠》,《金刚狼》等等,不胜枚举。当然,好莱坞不只是这些系列大片,更多的是有独立风格的艺术片,只是即便在这些所谓的艺术味十足的故事里,也还可以依稀看出重复的痕迹,如最新奥斯卡盟主《爱乐之城》(Lalaland),一边是对经典歌舞剧的致敬—这自然就有了重复的理由,另一边则是美国梦的再次讲述—重复的理由再充足不过了,因为这是美国梦,尽管其中也蕴含了对美国梦的讥讽,而这也是重复,美国梦本来就是在被赞颂和被批判中一路颠簸走到现在的。好莱坞的重复并不是重复自己,他们也在重复观众的趣味,观众就像是患上了毒瘾一样, 看了第一个就等着要看下一个,再下一个,再再下一个,以致无穷。
这不是说观众没有头脑,而是这样的重复着实有吸引人的地方。其中之一便是永恒性的“神话”的讲述,比如“英雄神话”,“疗伤神话”,“成长神话”,“超越神话”等等。所谓“神话”并不是人类学意义上的,像是希腊神话等,而是指人的意识中一直存在的对某些东西的共识,比如少年成长历经曲折的过程,好人最终战胜恶人的过程,爱情朦胧但又会突然降临的奇迹等等,这些共识经过大众文化的淬炼早已经深入到了观众的骨髓,当他们在银幕上看到这些“奇迹”的“神话般”地涌现时,就会有一种心领神会的感受,有时美妙无比甚于品尝最好的美食。
这个美妙的感觉被迪士尼牢牢抓住并一而再再而三地输入给了可爱的观众们。“奇迹”与“神话”以童话的名义在迪士尼的故事里大放光芒,无论你是孩子还是大人抑或老人都会被一网打尽,这就是迪士尼IP的力量。真人版《美女与野兽》就有这么一种强大的力量,让你目不暇接地在熟得烂透的情景里再次忘情地陷入童话的诱惑之中。
这种强大的力量其实来自两个字:简单;简单的情节,简单的故事,简单的结尾,简单的意味。 在这个人人皆知的故事里,英雄救美人的奇迹同样也发生在野兽的身上,外表的丑陋遮掩不住内心曾有过的一点柔软,美人被野兽的正义品德感化,最终给予了真爱,而也就是在真爱闪烁的一刹那间,野兽变回了王子,内心的美德与外表的俊秀合二为一,美女为真爱的付出得到了真正的回报。这实在是一个好人有好报的故事,善始善终的教训在童话绚丽的语言中摒弃了粗俗的外壳,被赋予了高尚的品质,转换成了人性的光芒;由此,像钻石一般珍贵并久远的美德的永恒性也就具备了打动人心的缘由,要知道人的坚强与脆弱其实都是朝着美好的想象而发生的。与这种美好相对的是恶的一度盛行与猖獗以及最终的落败,这也是美德存在的理由,没有恶的衬托也就没有美德的凸显,两者相依相存,互为表里。迪士尼深得这种美与恶关联的真谛,把他们的争斗演绎得出神入化,但又简单明了;在野兽和俊男之间,美女没有为表象所动,正是在这个基础上,恶才朝着恶的方向越走越远,美才朝着德的方向越靠越拢。这同样也是一种的简单的图式描述,让人一目了然。简单但不乏强大,这原本是“神话”存在的一个基本原理,在这种简单的逻辑中,“奇迹”不期而至,美妙也就在那一瞬间发生了。无论你是多么地对这种奇迹不屑一顾,其实在你的心中总会有一个接收器在秘密地接受这种美妙发射的信号,只是你不愿承认罢了。
走“简单”之路让迪士尼获得了大众文化的入门劵,说到底童话就是一个简单的逻辑,所谓灰姑娘的“神话”其实是《美女与野兽》的真正内核,而对观众而言,这种具有永恒意味的故事则永远不会过期。但如此说来,则也很可能会贬低迪士尼的智商,因为如果稍稍用心一点的话,你会发现在这个简单故事的背后其实还隐藏着不少花哨,细究起来,还真有点意思,而这或许就是迪士尼拐弯抹角地要传达的一些有关三观的内容。譬如,女权主义的态度。偏僻小乡村里的村姑美女不知从什么地方学得了一种傲视天下的态度,在有势有貌有力量有身份的俊男面前从未表露出丝毫的怯懦与恭顺,相反虽然身处的阶层有高低,但她似乎很懂得人格的平等,更为重要的是,作为女性的她,在强大的男性面前一直会高昂起那颗美丽但坚强的头颅。即便在挺身而出,为救老父而深陷野兽的牢笼之后,在蛮横的野兽面前,她也一样保持了一个女性的尊严。美女不仅仅是貌美,更是心灵美且强大,后者似乎要比前者更加重要,这在迪士尼而言,实在是一种正确的价值观的输出。另一方面,美女又是似乎命中注定是要成为王后的,看似一个村姑,行为却鹤立鸡群,颇有一点贵族的风范;譬如,在村子里似乎唯有她一人热爱读书,,被村人视为怪物,因为没有实际用处。却不料之后与野兽邂逅碰撞出爱的火花时,读书带来的共同话语在无意间构建出了两人互相赏识的平台。这就有点宣扬个人奋斗的意思了,小乡村中的美女并不会想到什么个人奋斗这种美国式的行为的意义,但是,就迪士尼而言,这种美国精神的核心是不能轻易丢弃的,即使在童话故事里,也要满满地塞将进来,当然实际上是非常地塞得有意味,且不露痕迹,迪士尼在价值观表现方面实在很是高明。
不过相比另一种表现而言,上述两种应是小巫见大巫了。尽管总体情节很简单,但是在一些细节之处,影片也还是表现出了一些出人意料的曲折。俊男加斯顿一心梦想着娶美女贝拉,在获知她受困于野兽的城堡之中后,主动提出帮助贝拉父亲莫里斯一同前去救援,但半路起了疑心,认为莫里斯装神弄鬼,于是把他绑在一颗大树上,自己则扬长而去,他意图将莫里斯置于狼口,这样就更可以逼迫失去了父亲的贝拉成婚。幸好,莫里斯被伪装成村中乞丐的女巫救下,回到村里后,在众人面前要揭穿加斯顿的险恶用心。但不料后者反打一耙,利用无人敢作证—他的仆人心存同情,但不敢违抗主人的威慑,而作为乞丐的女巫则根本成不了证人,无人会相信这个下等女人的证言。于是,原本准备要审问加斯顿的众人反过来站在了后者一边,一同把莫里斯扭送进了马车送往疯人院,等待他的依旧是他已经逃脱的死亡的命运。加斯顿俨然成为了众村民的领袖,振臂高呼号召大家冲向城堡,砸烂一切,打死野兽,在他的煽动下,众乡亲手持火把,气宇轩昂地冲向林中的城堡,,村民瞬间变成了暴民,原本一张张和善的脸孔立时充满了仇恨,扭曲变形。这不是这个故事的主要情节,而且事后在喜剧气氛中,众人在城堡中被打的稀里哗啦,加斯顿也被野兽打败,落得走向地狱的下场;最终,女巫破了诅咒,野兽变回王子,城堡重显当年的荣耀,众人也兴高采烈的成了城堡的客人,大团圆的结局自然是迪士尼不能没有的。
但这不能淡化这部片子在这个情节片段上重墨浓彩式的刻画,应该说对群体演化成暴民的过程表现的入木三分,很有分量。在一个个特写一些村民扭曲脸孔的镜头里,我们可以分明看见他们心里暗藏着的对贝拉的不满,这些个不满在此前的情节里不经意地有所表现,在一个群情激奋的时刻,这些个不满立马变成了深深的仇恨,不由自主地从眼睛、鼻子和面部表情里喷涌而出,平时一个村子里的左邻右舍立刻变成了仇人。很显然,,人如何变成了“野兽”的过程,这自然与故事中的“野兽”变回成人形成了一个对照,在逻辑上构成了一种二元对立。更重要的是,这样的事件很让我们似曾相识,如同美女与野兽的浪漫爱情具有永恒意味,这种暴民的情景同样也会重复出现,在历史中,在现实中,在我们的心中,它的出现就一直没有消停过。十九世纪法国学者勒庞在其名著《乌合之众》里,对这样的群体有过生动而悲凉的描述:“孤立的他可能是一个有教养的个人,但在群体中他却变成了野蛮人—即一个行为受本能支配的动物,他表现得身不由己,残暴而狂热,也表现出原始人的热情和英雄主义。”(古斯塔夫·勒庞:《乌合之众:大众心理研究》,冯克利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57页)之所以说是“悲凉”,是因为你我就可能是这个群体中的一个。,此书是他对那个时期社会群体运动的一个观察,尽管有着对群体严重的不信任,以致称其为“乌合之众”,偏颇成见肯定存在,但他对群体运动的理解不能说不深刻。上述判断放到美女贝拉和其父亲面对的小乡村里的那个歇斯底里的群体一点也不为过,他们可能会把自己的行为冠之为“英雄主义”,但实际的结果却是与野蛮不无一致,更令人“悲凉”不已的是他们拥戴的英雄事实上只是一个私心满盈的小人,在发泄了自己的仇恨的同时,他们也和这个小人一样走向了美好的反面,变成了野兽;影片中的关键词,美女与野兽,由此来看,后者更具内涵,谁是野兽成为了整部影片的要旨。这或许就是这个简单的童话故事背后的复杂意味,迪士尼在输出广为人知的价值的同时,也会关注这种有着深刻意味的情景,这不能不让人睁大眼睛细看。
就媒体而言,他们的关注度显然放在了影片中的同性恋倾向表露,恶人加斯顿的娘娘腔男仆乐福被认为是一个有着明显同性恋倾向的人物;为此,美国的一些地方拒绝放映这部电影,一些国家也把影片列为禁片。迪士尼估计会乐看此事的发展,不管怎样,在一片争吵声中,它获得了开放、进步的名声,何乐而不为?这自然也是其价值观之一。但是,实际上所谓同性恋只是一个小小的噱头而已,见仁见智,随你的角度而定;相比之下,倒是应该好好思索一下影片对于乌合之众的刻画,这让我们看到了童话背后的复杂和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