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恋】失乐的油梨园(山西 水利万物)

失 乐 的 油 梨 园


水利万物



但凡上了岁数的人,总爱怀旧。早上醒来,还想赖床不起,但睡意却大不如前。辗转反侧进不了梦乡,就闭上眼睛假寐。这时候,不由自主地会有一幕幕童年往事跃入眼帘。而往事的背景总离不开巍峨的龙尖山,碧绿的梨树园,层层叠叠的田野和忽高忽低的梁峁。

这背景中,最让人魂牵梦绕、难以忘怀的,是形如伞盖,伟岸茁壮的油梨树。想到油梨树,就自然而然地牵出一段油梨情缘。

记得那时候的冬春之交,小孩咳嗽是常发病,而我们家乡治疗咳嗽的常用药就是蒸油梨——将油梨去核,塞入家蜂蜜,放到锅上蒸熟,吃上最多三次,即可达到止咳化痰的疗效,最为百姓推崇。所以,作为同川小孩,那时候大都结下了油梨情缘。

而我与油梨的情缘,却非仅止于止咳。

六十年代是我们国家极端困难的时期。那时候过来的人,都经历过饥饿的考验。由于人均耕地很少,干旱又成为那一时期的常见天候,所以“糠”成为家乡生活的真实写照。谷糠的苦涩是孩子们的恐惧,好在大人们总能想出办法就地取材加以改善。我的父母就想到了一个解决的办法。那时候农家还有一株自留树和二分自留地,我家正好有一株油梨树及树旁的两堰薄田。从记事起,就常随父母地里滚、树上爬,春天舀水点瓜种豆,夏天常在树上嬉闹。那树上的果实,不论是中途间除的还是秋初风刮到地上的,母亲都要捡拾回家,擦成薄片,晒成梨干,掺和在谷糠中碾压成细粉,我们称之为“梨糠”。蒸成窝头,吃起来少了几份苦涩,多了些许甜润,帮我们度过了饥饿的童年。

可惜,后来“割尾巴”的时候,自留树和自留地都收归集体了。当时的理由记得有一条是说“集体地里养精神,自留地里打冲锋”。



小时候的梨树园,正是家乡孩子们的欢乐园。初春时节,乍暖还寒,梨农就开始了梨园的劳作。一群孩子像跟屁虫似的跑到树下嬉戏。这时候,站着看还是一片黄土地的梨园里,蹲下来却是满园稀疏的翠绿。从大人那里知道了这是小蒜抽芽的景象,就刨些小蒜回家调着吃,不失为一道下饭的美味。由此就记住了老人们流传的一句“二月二,刨小蒜,狼逮住,刳两半”的俚语。

清明节过后,梨园里又会变成另一番景色。原本稀疏的枝丫渐显稠密,枝头的苞蕾不断膨大着,慢慢会掉下一些微小的黑痂,逐渐蜕化出青红色的花蕾。当有一天,向阳的枝头绽开一丝雪白的花瓣时,我们的老师就会说“又见春风第一枝了”。之后的几天里,像赶集似的,满坡满川的梨园仿佛一夜之间飘来一场春雪,这时候的同川真就成了“十里香风吹不断,万株睛雪绽梨花”的纯洁仙境了。尤其是那油梨园里,树上的花朵厚而青洁,瓣白蕊黄,相较于秋白梨、黄梨和柴梨的花朵更为皎洁。郝举林老师《咏梨花》句中“寒蕊金丝秀,冷瓣银绫裁”,我觉得就是专为油梨花而设定的。

文人骚客看到的是恢弘浪漫的梨园花事,看不到的是花事背后隐藏着的梨农艰辛。春节过后,凛冽的寒风裹袭着稀稀春雪,梨农们早已在油梨树上上蹿下跳地忙碌起来了。他们用“挖锄”在油梨树的躯干上舞动着,一层层地刮掉树上的老皮,用物理方法驱除祸害梨树的害虫。遇到个别枝干上有虫蛀痕迹时,更要十分小心地刨刮着,直到将已经钻入树皮深处的“板头虫”一点点驱净。细微的树皮毛随风飘荡着,常常会落进眼角,一棵树刮完,梨农多半已流淌起浑浊的泪水。每当此时,他们并不会因苦而叹息,而往往会迅速捡拾树下的皮壳和残枝,既防止虫害入地,又收获了劳作后的副产品——煮饭的柴火。有经验的老梨农更会把树下的黄土打成细粉状,堆垒在梨树根部,起到树下的虫害爬不到树上的效果。我想,这样的细节也只有在那种环境中长大的孩子才有深切的体会。

参加工作后,我常常想着梨农的这些生活细节,体味着父辈们在艰辛中所追求的完美。在我们家乡,春节后几天几乎每天都是有讲究的,比如说初十,人们叫“十子日”,这一天是必须吃高粱面鱼鱼的,其汤料又必须用春节期间拌凉菜的残羹。小时候常想,这是啥讲究呀?后来终于想清楚了,这就是家乡人勤俭的具体体现。一顿高粱面鱼鱼打扫了十天的残羹剩菜,在过节气氛中防止了浪费,这不正是中华民族在艰难困苦的生存环境中凝结出来的传统美德吗。



梨园的花事是短暂的。大约十天时间,在洁白的梨花根部就会崭露出杏状的嫩叶。随着花瓣的消退,那杏状的嫩叶飞快地舒长着,由红黄而黄绿直到翠绿,微卷的树叶渐渐伸展开来,簇拥着落花之后形成的稚嫩的梨芽。这时候,有经验的老梨农就在梨园中转悠着,开始了专为油梨树的巡疗。一旦发现树叶略显枯稀的枝干时,他们就会果断地锯下来烧掉。当外行人表示惋惜的时候,老梨农会从下锯处向上刨皮,不足两寸,就见一种姿肆蔓生的灰白色的害虫紧紧地贴附在油皮深处,吮吸着树枝的营养。这种虫害专门祸害油梨树,不锯掉是很难清除的。

之后,便是紧张而有序的喷树劳作。两人一组的化学防治小组挑两担水入园,将“乐果”、“1605”之类的农药按比例配好,一人抽压喷雾器,一人挥舞着绑了喷头的长杆在梨树上上下左右地绕圈喷洒着,务必使整株整株的梨树均匀受药。

与此同时,在梨园树间的空隙处,梨农们总会撒播一些黑豆和黄芥,既利用了有限的耕地,又通过豆类生长产生的根瘤菌改善着梨园的土壤。

至此,辛勤的梨农才算完成了一春的忙碌。

 

 

夏天是梨农的休闲时节。期间,除给油梨树喷洒一两次硫酸铜外,主要精力就放在了农田里。硫酸铜是一种深蓝色的液体,按比例调配好后,就像喷“乐果”一样均匀喷洒在油梨树上,能起到防治油梨起斑的作用。

整个夏天,梨园真就成了孩子们的乐园。园地的毛豆和黄芥疯长着,当黄腾腾的黄芥花盛开的时候,啁啾的黄鹂鸟在梨树枝头鸣唱起美妙的音乐。小伙伴们知道黄鹂开始筑巢孵化了,就仔细地寻声搜索起来,总能在油梨树的枝杈间找到由一丝丝细草和绒毛编织而成的精致的鸟窝,里面小指甲般大小的豆青色鸟蛋三三两两地闪烁着泛青的光泽,晶莹透亮十分诱人。孩子们轻轻地爬近了,认真地端详着,却轻易不敢触碰。据说,要是触碰了,就会留下气息,警惕的黄鹂鸟就会舍弃鸟蛋而另觅居所。等到鸟蛋达到四颗时,孩子们就会掐指计时。到第十四天,豆青色的小鸟蛋破壳了,三、四只红虫般的小鸟在毛茸茸的小窝里滚动着,黄鹂妈妈们忙碌地叼着小虫来回穿梭。再过几天,长出白色胎毛的小鸟们 挺直了脖颈,当有人过来时就使劲地张大了黄色的嘴巴等待着。你若将米虫之类的食物放进它们口中,它们一边吞咽着,一边还会吐出咝咝的气息。

小时候总想掏一窝黄鹂自己喂养,但掏养只能在七日内进行,超过七日,小鸟就开始认生,一旦人来就闭上小嘴躲避着,任你怎么挑逗也不再吃喝,直到绝食而亡。我曾喂养过一窝黄鹂,待到展翅将飞时,大人们说是让猫叼走了,着实痛惜了几天。现在想来,恐怕是大人们怕我玩鸟丧志给放飞了吧。

在炎热的暑假期间,梨农家的孩童一般只有三件事,且大都与油梨园相关。

一是挽草。农家子弟挽草喂羊喂兔是一种家庭副业。劳作一年的梨农,把小雪过后杀一只站羊作为改善生活的唯一期冀,而孩子们上学的学杂费用则主要靠卖上几只兔子来供给。喂羊、喂兔自然就成了孩子们的任务。油梨园里盛长的蒲公英呀、狗尾巴草呀,就天然成了孩子们经常光顾的地方。况且那树上偶或有一窝黄鹂也是孩子们最长惦记的趣事。记得小时候,每年养一只小羊羔,喂一窝小白兔,带一帮小朋友挽草喂养,闲散中有所收获,一年上学的费用也就轻而易举地解决了。



二是赶羊。油梨树下隔一年就要站一次圈。所谓站圈,就是用麻绳编织的网,将沿着树梢投映出的空间围筑起来,放一群百只左右的羊群过上三夜,羊的便溺就成了油梨树的上好肥料。晚上羊群进圈和早上羊群离圈时,一群小朋友左右护持地驱赶羊群,防范羊群啃食园地附近的庄稼。等卧完三夜后,稍大的孩子会去倒圈,换在另一个树间下再卧。当第二天早上赶羊上山的时候,那年轻的放羊汉会把鞭稍甩的山响,叭叭的鞭声中,羊群被赶到半山坡,就听得他们扯开嗓子吆喝着,间或还会悠悠地吼出一段“山药哟开花结圪蛋,放羊汉爱见个大姑娘”的蛮汉调出来。现在回味着,仍会有一幅团棉般洁白的云朵下,翠绿的山坡上滚动着同样洁白的羊群,近处伟岸的油梨树在轻风吹拂中摇曳着发出“沙沙”的声响的画卷。那美妙的画卷经常会在脑海中浮现。

三是掰蘑菇。油梨园之间,间或种几棵槟果树。当雨季来临时,个别槟果树的躯干上,在雨水浸润中会长出状如灵芝的蘑菇出来。这种蘑菇有续生的特点,只要你找到了,就记着在连阴雨后放晴的中午及时赶去,用镰刀将稚嫩的褐红色的鲜蘑割下来,带回家中就能做出一道味道鲜美的汤菜,沾上红面鱼鱼美美地吃上一顿,真的是人间少有的美味,至今想来仍然垂涎欲滴。可惜,那只能是甜蜜的回忆了。

 

 

草长莺飞的盛夏在悠忽之间就成为过去时,梨农们又得回归梨园了。

秋初,梨农的要务是为梨树根部松土,他们三五成群地将树下的园地深深地翻上一番,将窜长的形如鸡爪的毛细根须铲除带走,再用齿耙将园地抖得松软平整。这时的油梨已长到乒乓球大小可以啃食了。瓜田李下的忌讳和梨园里一踩就会留痕的松软土壤,使孩子们轻易不再敢踏进园地。一夏欢乐的梨园竟瞬间成为孩子们的失乐园了。

随着油梨的不断生长,枝头的果实逐渐下垂,一坨累一坨累已放白的油梨在阳光照射下由青涩而泛白,由泛白而微黄,甚至个别还会微显红光。诱人的梨园气息引来胡蜂的光顾。硕大的胡蜂啃咬中溢出的香气也会不时引来嘴馋胆大的孩童闯进梨园。他们猫腰匿脚地蹿到堰根,左顾右盼后爬上树干,找一根粗壮的躯干躺下来,悠然自得地拽下大而透亮的果实啃食起来,并得出了胡蜂咬过的油梨最为甜美的经验之谈。

为防渐趋沉重的枝干被快速生长的果实压断,梨农们开始用架杆将低垂的枝头顶起来,再用绳索将细枝和粗干钩挂在一起。树上解馋的孩子们远远观察着,一旦发现梨农向自己窃食的梨树方向走来,便像灵猴似的窜下来,一溜烟地逃走了。



到我外出上学的时候,每到暑假期间,村里为防孩子们糟蹋庄稼和梨果,就让我和另一同学在村办小学组织孩子们补课,一个假期四十元的补贴,足以解决一年的学杂费用,获得了村我两利的效果,消解了贫家子弟求学的困境。现在想来,这怕是我与油梨园结下的又一情缘吧!

秋分过后是梨园收获的季节。梨农们早早地把篮篮筐筐用粗布垫巴好了,从屋梁上取下闲置一年的箱架扁担,有组织地来到梨园里。生产队里高大的三脚架杆也由壮实的后生从架窑里扛到树下,累并快乐着的开园劳作进入高潮。树上姑娘小伙们的嬉戏,树下老人一丝不苟的捡拾,筐上筐下、篮起篮落,构成了一幅喜庆丰收的画卷。精壮的小伙们悠悠地挑起百十多斤的担子来回穿梭。口小肚大的梨窑里,架好的梨铺和有经验的老梨农迎送着担梨的后生,轻捡轻拾,堆放有形的油梨黄灿灿地入窑储存起来,小山似的一窑窑的油梨成为梨农一年艰辛后的最大喜悦。

 

 

秋收过后的梨园,少了喧嚣的气息,却也凭添了一层  夕阳般美丽的晚景。满园的红树叶,宛如北京香山枫叶般凄美。在秋末冬初第一场狂风过后,满园由红转暗变黑的梨叶在狂风中卷曲着聚向地垄,大队高音喇叭里喊出梨叶开禁的号令后,社员们就乘黑赶到地垄处,用硕大的提篮捡拾起残叶,完成了梨园一年一度的轮回。

深秋,梨农的脸色是梨乡丰欠的晴雨表。当满脸皱纹的老梨农绽开笑颜的时候,必定是风调雨顺、油梨丰收的好年景。抑或有秋季闲逸而梨农露出一脸愁云的情境,恐怕就是风雨不调,梨园欠收的年份了。

相较于粮农,梨农更需靠天吃饭。粮农尚可兴水利而防旱涝,调籽种以避风霜。而梨农却对风雪雹霜毫无抗拒之力。有时候眼看着到手的果实,或许竟在临收的风雹中化为泡影。甚至于春寒夏雹均能决定梨农的丰欠。由此决定了梨农的老天崇拜意识。他们时不时地会把“老天爷”挂在嘴上。丰年赞许老天爷的宏恩,欠收则长叹一声“老天爷呀!”,之后便是久久的沉默。在那沉默与苦脸间,你一定能品味到梨农的惆怅。所以,从小的记忆中,梨乡的庙会特别多。开春过的是防寒的冻花会;夏天过的是祈雨的龙王会;秋初过的是防风避雹的祈年会;深秋过的是感谢天恩的庆丰会。一过会,就得搭戏台,请戏班,至少唱上三天大戏。就连庙会的对联上,在“政策好”的上联之后,也必定加上“天帮忙”的下联与之对仗。记得有一次庙会的一副对联写道“风调雨顺上天眷顾梨园地;包产到户政策成就丰收年”,干脆把老天爷的恩德放到上联去了。



粮归仓,梨入窑,农民总算吃了定心丸。但对梨农来说,丰产离丰收还有一段精心操劳的过程。集体化时期,冬季的农村是闲不住的。精壮劳力投身到平田整地等基本建设中,到处是招展的红旗和响彻云霄的劳动号角。那时候,生产队的劳动是以战斗形式出现的,“战地黄花”作为反映农田水利基本建设的载体,报道着战天斗地的场面。在热火朝天的劳动中,涌现出的劳动模范也是以英雄号称的。但在整个冬季奋战中,却总有几位老梨农显的十分清闲。他们挣着高工分转悠在各个梨窑之间,凭着对天气和梨窑气息的判断而或增或减地搬弄着窑口的秸秆。于是,一些年轻人就有些不忿,调侃地编排出顺口溜说:“坐十分,站八分,勤勤恳恳三两分”。熟不知,承载着梨农生存厚望的一窑窑油梨才是队里的心头肉。待到来年开春,黄灿灿的油梨出窑装车奔向四面八方,大把大把的钞票按工分分到农民手上时,真还离不开那些看似闲散的老梨农一冬的巡察,否则,油梨烂在窑里也未可知。用现在流行的术语讲,那闲散的老梨农赚的可是技术股呀!

八二年农业生产责任制之后,随着利益分配的调整,梨农确实过了几年好日子。我家就分到十几棵油梨树。三四千斤的年产量和一千多元的年收入,催生了父亲久违的笑意,化解了弟妹求学成长的燃眉之急。但二轮承包后,侍弄好的梨园易主,打击了老人们投工投劳的积极性,加上之后酥梨在更大范围的种植和人们看大吃甜的消费观,有着上千年种植历史的高品质的同川油梨无可奈何地退出了历史的舞台,“唐梨花尤发,宋柏树葱茏”的梨园景象就此成了人们美好的回忆。梨家男儿也迫于生计,走南闯北地离乡发展去了。其间,确实涌现出一大帮商海精英,他们凭借对水果属性的把握,不断占领水果市场的份额,甚至成了广西蕉农的救世菩萨。但就家乡而言,油梨园却是少见甚至不见了,少时小学一百多人的团体也代之以七、八名学生的破落景象。在集约化、市场化、城镇化大潮中,谁又能说这不是一种进步呢?

追忆和遐思中袭来一丝困意,悠然飘忽在故乡的梁峁间。那睛雪般的梨花,蓝天白云下的碧绿,层层梯田里的梨园,黄芥花中窜飞的黄鹂,垂垂下沉的黄灿灿的油梨和枫林般凄美的红叶不断地幻化着,唯独不见儿时的玩伴,孤寂的直感颤栗。突然,小学校园里那棵千年古槐伸出长臂将我揽进怀里,枝间的树洞一张一合地分明在对我说:记下来吧,有了传承就不愁重现欢乐的记忆。我在惊悸中醒来,回味着梦中的情形,提起久违的拙笔,追记了那失乐的油梨园。





作者简介


水利万物,,曾就读于龙尖山林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