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的乡村静悄悄


建雄:

   说实话,从小到大,待在乡下农村的时间很短,对农事,对那里的居民并不是很了解,但每当我回到那里时,我仍然感觉到一种亲切感,它牵引着我,它是有生命的,我感觉我生命的一部分来自于它。它的宁静祥和也给我的生命带来宁静祥和,它的老去让我感到我也在失去些什么。当我读到费孝通的乡土中国的时候,我自然而然就想到了这里。新时代到来,。这里即将人烟消散。当我开始思考我自己与外界的关系的时候,思考我的家庭带给我的影响的时候,我要回到这里来,这里是一切的开始。


                                                              Tony




前言

   我趁着大四学业将尽和忙碌工作开始的间隙回到家,县城的生活单调无聊,它和中国其他的三四线城市并没有什么两样。我回来一是为了在即将迎接生活的挑战之前松口气,还有我想回到我出生的乡下,那个山村,虽然在那里的时日并不多,但却构成我现今最多对童年的回忆,看着它的变化,我的内心总是复杂的,在以前甚至是回避的。田埂上的环视,是我眼中世界的开端,一眼之间,那种变化的感觉是触及生命的。




我家的乡村坐落在盆地的南麓,巴蜀大山的气势到这里已经快要消弭,但是弯弯绕绕的南方婉约依旧延绵,我在关中的奶奶坐在炕头上说起我小时候她来看我,“你外家那地方,绕来绕去,一会儿出来一片房子,一会儿又不见了”。我家是在乡里集市边上,是小河冲刷的一片小河谷,用我们这的话叫“坝”,正如这里的口音和四川话那样,这里还是和天府之国有着剪不断理还乱的种种联系,大概100年前,我妈的曾祖父从四川绵阳一路迁徙到这里落下脚,我家族里传说,当年太爷担着一个扁担来这里落脚,扁担的一头是我妈的祖父,另一头是叔祖父。连这村落的名字都和川人有关系,“盐井”,大人说我曾祖的坟下有一口产盐的井,若是打开这口井,四川那边的人就没有盐吃了。


我妈是15岁的时候离开这里的,她告诉我她小的时候哪里都没去过,一直待在这山沟沟里,一直到她十二、三岁的时候,她第一次到镇上去,她说她觉得镇上好大啊,就像国人第一次到北京那种感觉,是一种朝圣的心情,当我前几年去看时,发现那个镇也只才有一条街,15岁,妈妈上初三,搭上火车到1000多公里之外的青海牧区,在那里开始她一生的打拼,直到现在,过了9年,她回到这里,生下了我,6个月后,她回去上班,当时,她每个月差不多一半的工资都用在我的奶粉上了,我妈讲,我小时候喝的奶粉是从香港进口的力多精奶粉,乡下都没得卖,每次都是托人在县城唯一的一家商店里买了,再坐2个小时中巴车沿着曲曲折折的山路带回来,我妈说,我脑袋瓜聪明都是那个时候喝贵奶粉喝出来的,如果真这样的话,想想现在大家跑到香港带奶粉还挺有道理的,我应该多谢这奶粉,养壮了我,让我能到处跑,从山里到山外,从省内到省外,从海内到海外。


老房子们




老家的村子在离乡里集镇大约一里外的从县城到镇上去的公路边上,背后是一座小山丘,我们本家的几位亲戚的房子座落在路边上。经过我们家的院场,就登上沿着山脚的小路,往里边走,隔着十来米就有零星的两三户落脚在这里,这里有一户的房子是“老古董”,是那种连年代都说不上来的黄泥砖墙的土房子,窗子和门上连漆都没涂,以前深山里,有很多这样的老房子,住在这种房子里的往往很穷,他们有的一辈子都没离开过这儿,房子的地面连水泥都没有铺,坑坑洼洼,厨房里灶台有的是土砖垒的,四周的墙壁已经因为做饭烧柴火被熏的很黝黑,角落散落着后山捡来的柴火,房顶上垂下来一颗老旧的白炽灯泡,在夜晚,昏黄的光透过水雾,照亮锅里的晚餐。如今山里这样的老房子已经不多了,住在这房子里的是一个老鳏夫和他的儿子,儿子已经四十了,我问外婆这家儿子为什么待在家,不像其他人一样出去打工呢,她说:“嫳(piè)娃他老子一个人,他要是出去了,他老子咋办?现在的姑娘一见这样的房子,有哪个愿意嫁给他。”外婆接着又说:“你别看嫳娃家那样,人家屋里收拾的干净着呢,他把他老子照顾的好得很,谁嫁给他才是享福呢!”可是现在的人,谁会看这些呢。这几年,乡里的移民安置计划开始,沿街集中新盖的房子,也给他们留了两套。算是以后有着落了。



   

   第二类的房子是这种墙面刷了白灰,地面铺了水泥的砖房。这些房子大概都是三四十年前修的,算起来应该是改革开放后吧,房子的主人都已经是老人了,有的家里儿子有出息,被接到县城里住,有的家里儿子媳妇出去打工,留下老人看孙子。山路下的两家就是这样,这两家和土房子家是本家,像费孝通《乡土中国》中那样,相邻的几家都是一个姓氏的,家里的老汉,或亲兄弟,或堂兄弟。这两家房子有意思的地方在它们坐落在水田里,而不是山脚下开辟出的场院。听外婆的说法,当年那些家男主人分家单过的时候,没有宅基地了,一横心把自己的水田填了,造出个场院来,当年人都说他傻,住在水田里,没个前邻后舍的,现在看,坐在自家院子里,环绕四周的都是庄稼,这视野,不比山脚旁更好。靠前的这家便是我说的老人带着孙子一块过活,我记得最清楚的就是他家的一个大学生儿子,10多年前,山里人如果有一家出了大学生,是挺大的喜事呢,放在今天早已经见怪不怪了。我对大学生最初的印象即来自于此,干净的白衬衫,带着眼睛,斯斯文文的,大概8、9岁的时候,又一次过年回到老家,爱乱跑的我到了他家,他给我拿个板凳,我坐那里听他讲各种神仙的来历,灶神爷是哪儿来的,菩萨的前世是什么,现在这些故事早已经记不得了,只记得那几天每天一早都跑过去听他讲神话故事,外婆怕欠人家人情,叫我人家要做早饭就回来,可厚脸皮的我还是蹭了好几顿。那时候好向往做一个大学生,原来大学生的知识这么渊博,知道这么多有趣的故事,转眼我自己马上就要大学毕业了,那个叔叔(其实应该是个大哥哥,不过外婆她们说不能乱了辈分的)已经在外成家立业好多年了,打那之后,我再也没见到过他,我也会试着问自己,如果现在我给一个小弟弟讲故事,我能讲的出来吗,估计很难了。



   后面的灰房子我要更熟悉些,因为住在那里的一家人既是我外婆的好友,也有我的伙伴,他家平时住在县城里,过年时候才回去,听我外婆讲,那家婆婆一直身体不太好,都是靠她老伴照顾的,几个儿子有出息,孝敬老人,媳妇人也好,早早县城里买了房子,把父母接到城里去住,虽然乡下老屋没有新盖,但是也搞的干干净净,里面老早就有沙发,电视。他们家年节每次都是一大帮子人,热热闹闹的,他家有一个姐姐,人很好,过年召集我们一帮小鬼头在她家的小客厅里玩,大人都忙着各自的事情,我们只能“打游击”,有了这样一个总司令和营地,我们就可以“集中力量干一番大事业啦”。总司令从玻璃橱柜里拿出一个芭比娃娃和针线盒,我们分成几个小队给她做新衣裳,我还记得我用一条鹅黄色的布条做了一条裙子,其实就是把布围成一圈缝在一起,但却是唯一一个能让娃娃“穿上”的。玩够了,我们坐在她家院子里等着吃饭,四周都是绿油油的水稻,忽然一只老鹰低低地盘旋,飞进眼前的水稻田里,却不见了踪影,那是我第一次那么近见到那么大的鹰,可惜要和大人们讲的时候,它却不见了,就像童年的故事,当你一件件想起来讲给他人听的时候,它却不见了。去年除夕,全家人开着车回去给外爷的坟前上香,冬天,水田里剩下水和黄色的禾根,只有菜园子里剩下一片青色,格外显得喜人,我在小路上望见姐姐家一家子人围在院子里吃团圆饭,屋脚下的水田里几只鹅鸭闲游着,我忽然想起来《红楼梦》里大观园省亲试才题对额里一章林妹妹帮贾宝玉作弊的那首《题稻香村》里的那句“菱荇鹅儿水”,不过只匆匆扫了一眼,还没来得及打声招呼,就踏上回城的路了。


我家的老房子



小的时候在那条小路跑跑跳跳最多的目的地,是我“刘姥姥”的家,“刘姥姥”不是我姥姥,我们这里只喊外婆,没有“姥姥”的叫法的,“刘姥姥”姓刘,今年已经八十了,没有亲生儿女,老伴前几年也没了,她是帮我家看门的,是我外婆的好友,我小时候是她抱大的,她唯一一次坐火车出远门就是我3岁的时候和我外婆到我奶奶家,秦岭的那头。每年过年,我和表哥都会循着小路去她家找她,找着她以后,我俩经过水田里的灰房子,山脚下的土房子,奔到我家院子里,大声向家里人喊“我刘姥姥来咯!”



   我家的老房子在我的以前印象里好长好大的,我问我外婆为啥要叫刘姥姥看门,外婆说,那么大间房子,没人看咋得行,它是红砖砌的,水泥打的地基,房檐的木头是蓝色的,屋脊中嵌着一面镜子,堂屋从前门一直抵到后墙,后墙摆着红色的木柜,里面储藏粮食,柜子不高,是为了上面摆农具,有秤杆子,还有各种农具,笸箩,竹筛还有簸箕,笸箩是大个儿圆形的,我记得外婆会用它晒糯米面儿,白白的糯米打成细面要晒了才可以用来包元宵,糯米面细且粘连,我就用勺子在笸箩里戳下去,洒下来,一座座白色山川就见了雏形,山里的孩子没有沙滩建筑城堡,但也可以堆出“雪山”,竹筛子最大的用处就是筛油菜籽了,伴随外婆双手均匀的抖动,细长干黄的豆荚从筛子下面纷纷散落,只留一粒粒油黑油亮的油菜籽在竹筛上欢乐地跳跃,而簸箕应该算是最常见的农具吧,很多地方都能用到它小的时候最佩服农人用簸箕翻扬东西,粮食干菜翻上去,抛得老高还是能一粒不少的接住。粮柜边儿上靠着竹筢子和木耙,用来在晒谷场上翻理粮食,小的时候,我也爱把它们当做玩具,拖着在谷场上划来划去,看着一条条金线从脚下延展开来。这些农具大多是竹篾做的,家乡山里面不像电影中那样大片的竹林笼罩着起伏的群山,是一簇簇地生在路边或者谁家的院子后边,我家后边也有一簇。竹子对农人来说真是宝,春天的时候有竹笋生出来可以拔来吃,长的粗一点儿了就可以拿来做器具,不止农具,玩具也可以,小的时候玩过一种竹哨子,里面插着一根塞了棉花蘸水的竹签子,吹哨子的时候一边拉竹签子就能发出婉转悠扬的鸟鸣声。又长又大的竹竿可以做梯子和晾衣杆,家里屋檐下就摆着长长的几根,不知多少年的了。有一年,后山田里有出现一条竹叶青,在我一个表婶抱玉木杆子时候从怀里面窜了出来,被路过的叔叔打死后,我外婆就拿着一根长长的竹竿挑着那条并不算大的青蛇把它搁在河滩的荆棘丛里,那是我第一次看见蛇,它通身真的像竹叶一般青油油的,头顶中间一道黄色,我问外婆为啥用竹竿挑着蛇啊,她说竹竿是蛇的舅舅,蛇怕它的。我们几个小家伙排成一个小队又好奇,又有些害怕跟着外婆,外婆举着竹竿,竿头挂着青蛇,像个旗手,我们几个像极了小跟班,引得小路上过路人个个笑开了花。想起这些,在一抬头,堂屋的主梁中间绑着的红布还在,那是新房上梁的时候绑上的,三十年过去了,新房子变成老房子,它还在那,家具旧了,房顶也是破的,犄角旮旯里结着蜘蛛网,家具上积着一层灰,我如今站在这里,觉得它不想我小的时候记忆中那么大了,变得又矮又低,不堪重负。


  ,乡里面田地包产到户,外爷恢复了干部待遇,几个大的姨妈舅舅在外开始赚钱,,就着手盖起了这座新房子,这座房子在当时是全村最好的,连木材都是从城里运来的,房子里除了传统的堂屋,还在大卧室和堂屋之间用玻璃隔出一个客厅来,里面还有沙发和茶几。可是,房子修好的当口,大舅和外爷爷先后去世,外婆说,外爷走时,其他几个儿女都在青海,只有我妈和外婆两个人,我妈当时只有13岁,冰棺摆在堂屋里,偌大的新房,只剩下一对母女守着亡人。10年过去,我妈和我爸结了婚,再过2年,生下我,家里又变得热闹起来,之前说过,我们家的房子就在山路边上,旁边是我外爷的弟弟家,紧挨着公路,所以我家的院子前面视野很好,从后山一周围起来的农田一直望得到马路那边的河岸,院子边种满了花草树木,石榴,桂花,香椿还有万年青,过年,家里人摆一张绿色茶几,放上水果,一大家玩乐,晚上点个火盆,聚拢在周围,在火盆里还能埋个红薯,吃起来香极了,4月份的时候,田里的油菜花看了,院子里望去黄色的花海汇成一片,家里人就摆一张藤条椅子趁着这天然的背景照相。零三年,乡里盖新政府,选在我家院子前面的地里,我外婆同他们闹,3层的楼房盖起来,莫说景色,连阳光都遮的一点不剩,不过,任凭外婆怎么闹,楼房和政府大院还是建起来了,家里就把院子边的树都砍去了,不砍终究也会死的。前几年,县里撤乡并镇,乡政府被撤销了,这栋办公楼就成了一座鬼楼,像一个黄色的大疙瘩一样杵在这儿,小的时候,乡镇还在公路上1里外的桥边儿,这路上没有房子,是两排高高的杉树,河岸那边的山峦都望的见,现在,乡上的房子沿着公路一直修到山脚,在眼前筑起一道水泥城墙,挡住了远眺的目光。我近几次回去时,却发现沿街的房子平时也没几家开门的,人都出去打工了,只剩下这些房子,如幽灵般,伫立在道路两旁。




我常常想象外爷若是还活着,我们这个大家庭会是什么样。外爷是1922年生人,家里弟兄4个,姊妹4个,我外爷排行老二,如今八个兄弟姊妹只剩下最小的弟弟了,我外爷40岁才娶我外婆,比我外婆大18岁,外婆说外爷年轻时是在兰州有名的中学就读的,之后还上了大学,可是外婆不知是哪间大学,她说的那间中学的名字我在网上也搜不到。可以肯定的是,外爷怀抱着一颗救国之心,,参了军。建国后,外爷成为第一批支援藏区建设的解放军中的一员,担任一个青海东南部藏族自治州县人民政府第一任县长,我外婆每次都很骄傲地说,你外爷可是上了县志的哟,虽然那里远在青藏高原上,人烟寂寥,但并不影响我外爷挥洒自己的一片报国之心,即便一个几十年前的边防县长并不是很大的人物,但是外爷一个穷人家的孩子从一个小山沟里靠自己的努力奋斗用知识和勇气改变了自己的命运,并且终身践行自己一片报国之心,这样的事迹,经过外婆和妈妈的讲述,在幼小的我心里买下了种子,外爷是我心中的第一个偶像。,外爷已经离休回乡,和外婆有了一堆儿女,那时,他坚持回到乡下而不是选择留在西宁,但是他的户籍却仍保留在牧区,这影响了我们全家的命运,我妈妈姊妹几个常常讲,如果当年外爷不回来而是留在西宁,留在城市,全家人的现在的生活肯定很不一样,那样,我爸就不会和我妈在一起,我也不会在陕西出生长大了。可惜,历史无法改变。,外爷因为是干部又是知识分子,,外婆因为不同意离婚,也一起挨批斗,那时候的人给外爷外婆戴上尖尖帽,数九寒天里,把他们拉到水田里游行,外婆性格刚烈,几次寻死,上吊,跳河,幸而命大,都被人救了下来,而我几个姨妈舅舅当时都还小,外婆外爷把他们锁在房子里,他们害怕,蜷缩在屋子里,一直到现在,我妈妈她们姊妹弟兄性格都很孤僻都不爱和外人打交道,,让他们对人失去信任,至今都生活在阴影之中。由于户口的原因,姨妈舅舅们一到成年,需要找工作的时候,不得不远赴1000里之外的青海牧区,即便是现在,从西安到那里开车,都需要2天,而30多年前,单单从西宁到那里,都需要七八天。有时大雪封山,半个月都过不去,我不敢想象30年前,我妈一个15岁山沟里的小姑娘,面对茫茫一片人烟稀少雪山草原,想着自己的青春就将被置于此,她的内心是怎样的。盐井的乡亲是无法想象1000里外的高原生活的,那里对他们来说,是另一个世界。当姨妈,舅舅,妈妈都成家立业以后,过年的时候,他们带着特产,收拾停当,把红砖房打扫干净,一家人围坐在场院里,磕着瓜子,嚼着花生和外婆说乡里的东家长西家短,这个院子里,他们终于能暂时卸下一年的重担,忘记即将奔赴的千里旅程。





感谢Tony

为我们讲述川陕边界上一块土地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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