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宇:把父辈“拍在沙滩上”

十年后的今天,局面就不一样了,我让外界站到了我这边,不论年长者还是年轻人,他们都是和我“一队”的。

把父辈“拍在沙滩上”,所以我们自己得以站起来。

【民俗】我不是泥人张,我是张宇

作者:张光子


  “每天早晨7点半到11点,晚上8点到12点都是我的创作时间,下午时间分为3点前后,用来闲聊、经营、会客访友。希望有一天,我的店里只有七八件作品,那才是我最期待的状态,但需要时间,也需要社会的认可。我是泥人张世家的后代,但首先,我是张宇。”


  旧事重提

  冯骥才的小说《泥人张》开头有这样一句:“手艺道上的人,捏泥人的‘泥人张’排第一。而且,有第一,没第二,第三差着十万八千里。”这里提到的“泥人张”即张明山,清道光年间人,祖籍浙江绍兴,16岁时随父到天津投靠亲友,一边教私塾一边忙活生计,没成想竟落户于此。

  作为有着180年历史的天津“泥人张”彩塑艺术,传承到张宇手中已是第六代。每当提起那些再熟悉不过的家族旧事,张宇总能滔滔不绝地讲上很久。那时,天津老城西北角有很多窑工,他们除了砌房子烧窑,平时也做一些泥质玩具,或者笔筒、砚台拿去卖,于是便逐渐形成了一股做泥人的风气。“张明山来到天津时,西方文化已经浸入到这座城市,瓷器、钟表都有了。他对西洋物件上逼真的人物形象很感兴趣,那是与中国传统文艺作品不同风格的,于是他开始捏泥人,想尽量把泥人做得和真人很像。”

  张明山的泥塑手艺很快被老百姓口口相传,到他18岁时,已经在天津很有名气。虽然彼时做泥塑仅是他的业余爱好,教书、绘画仍占据其生活重心,但时间一长,他的作品口碑逐渐超过了绘画,并获得“泥人张”这一称谓。“泥人张”是天津特有的叫法,意思是这个姓张的捏泥人捏得好。当时,很多人只知道天津有个泥人张,却不知道他的真名叫张明山。

  据说,近代教育家严修当年进京赶考时,一来自南方的同窗问:“你知道天津的泥人张吗?”严修觉得奇怪,为什么一个天津捏泥人的匠人声名都传得很远。回津后,他特意打听到张明山的住处,欣赏到了一个个生动传神的泥塑作品,再加上张明山生性开朗,言谈风趣,便成为挚交。

  有了第一代的开创,这手艺就得传承下去。张明山把手艺传给了儿子张玉亭,也就是“泥人张”第二代传人。“起初张玉亭是一个人做,后来和我太爷爷、爷爷,也就是泥人张第三、第四代组成小作坊。”张宇告诉《新领军者》,泥人张的传承模式是父承子受,每一代只有一个人接下泥人张这一旗号,因此,他也是家族第六代中唯一的继承人。

  上世纪30年代,画家徐悲鸿先生来南开大学演讲,校长推荐他去看“泥人张”。徐悲鸿起初并不以为然,没想到亲眼见到几件作品后大为惊讶——中国居然有如此西方写实的泥人!不失传统风格,却又有中国味道。为此,他专门写了一万多字的文章,高度评价张家手艺人及泥人张彩塑。但风波随即而起,有人指责徐悲鸿,作为画坛的领军人物,不该如此盲目褒奖民间的手工艺品。“就像徐悲鸿赞赏了草根的东西,就‘背叛’了他们那个高端团队。但徐悲鸿却说:我这个人,遇见不好的,我不会说,遇见好的,我会加倍赞赏。”

  如今,虽然仅天津就有数家打着“泥人张”旗号的店铺,但张宇强调,泥人张世家在全国只开一家,没有分店。“我们作品本身不多,服务对象也少,他们欣赏我们的作品、做事风格,以及传统作坊在现代的生活方式。行业里,我的作坊最舒适、最悠闲。”


  粘土开出彩色“花”

  据说,张明山做泥人时,只须“和人对面而坐,搏土于手,不动声色,瞬息而成。面目径寸,不仅形神毕肖,且栩栩如生”。听上去如此独特的技艺,张宇却说,仅需三个月就可以掌握。但是,泥人张选材十分讲究,取草木繁盛处、地下三尺左右的红色纯净粘土,经化浆、过滤、晾干,再加入棉花等辅料,反复捶打,使泥浆充分熟制,最后放入地窖,经三年窖藏后才能使用。

  “我一般做作品差不多要三个月,甚至更久。头一两个星期每天花三四个小时时间在作品上,不是一下子就能做完的。”塑好形的半成品要放在通风处阴干。之后再经打磨、烧制、再打磨,然后擦灰、上色,绘上小的花纹,开脸、开眼。最后配上道具,比如关公的大刀。一尊泥塑就算大功告成。

  据张宇介绍,虽然手艺传承都是靠父子之间口传心授,什么是雅,什么是俗,哪里花点得太散,都是上一辈通过自己的经验把感受传给下一代。但那是一种对作品的感性认识,不仅需要练习,阅历更加重要。随着时代的更迭和个人经历的差别,张宇与父亲之间在技巧及审美体验等问题上,也不免形成差异。“有分歧的时候,父亲不会生硬地让我去服从他,而是慢慢磨合。我们从六七岁开始接受兴趣培养,就是玩,到十几岁开始严格地学习泥塑,通过孩童时期把思想注入灵魂中,长大了也就不想再改行,不管快乐还是痛苦,都会坚持下去。心理学上叫认知,一旦认知形成,就很难改变。”

  除了父承子受的家族传承,泥人张后代还开班授课,教授泥塑爱好者和美术专业学生学习这项技艺。“来学习的人很多,但近几年因为事务繁忙,多数是他们拿来完成的作品让我看。我会让他们感到做这件事情是快乐的,并一直鼓励大家把它作为业余爱好。”泥人张世家在张宇的悉心经营下,已经在逐渐淡化传统手工业家族单一的企业化身份,而是更看重作为文化使者的角色,让每一个走进泥塑艺术的人,都可以因此获得更加丰富的生活色彩和精神财富。“我们着意将店里的售货员培养为‘艺术品经纪人’,让他们主动去了解艺术家、了解其作品,愿意在收藏者和艺术家之间搭建桥梁,甚至包括展览、活动的推广及宣传,都要亲身从事。虽然他们还是在店里工作,但工作氛围与一般的店铺却大不相同。”


  新生代VS老作坊

  关于艺术家和商人之间的角色转换,张宇看上去游刃有余。曾有人建议他开分店,因为在一般人眼中,企业家就该尽一切努力赚钱,但他的思路却是“做多少、卖多少”,这样工作,他感到很快乐。不断扩大生产,只会令自己负累不堪,至少对泥人张世家来说,目前的发展模式很健康。张宇很满足,因为比起其他企业家需要靠赚钱来从事或维系艺术创作而言,泥塑创作本身就是令他快乐的、充满创造力的工作,因此他感到无限幸福。

  紧锣密鼓的创作令张宇几乎没有休闲时间,员工们都可以利用年假去香港、普吉岛,而自己做“老板”的最多有时间去蓟县逛逛。“创作具有连续性,一旦搁置太长时间,灵感和思路就断了。每当看到自己的作品被人收藏,实现它的价值,我就很高兴。我理想的店铺是里面只有七八件作品,每个作品三四十万,价低的我不做也会有别人去做。这样我们之间其实不会产生激烈竞争,他们也可以做得更从容。”

  在张宇看来,与其他“泥人张”相比,他只需要做好自己的作品,而不是去强调品牌,甚至完全靠品牌去吸引大家的目光。这项充满乐趣的创造性事业,足以支撑他生活中其他一切需求。而别人则需要以不断复制来维持自己的运作。“离了‘泥人张’这三个字,他们会难以存活。”

  泥人张世家全权交付张宇“操盘”已有四年,虽然只有一家面积并不大的门店,但每年都要花几十万做电梯、路牌、高端小区、LED广告等。“我们敢于花钱推广认为有价值的东西,在如今这样的社会现实下,用商业的方式去推广自己,才有可能成功,而不是一味借着老牌子的余温过活。”张宇始终认为,老字号的经营需要新的形式、思路,需要有新的理念注入老品牌沧桑的生命。他并不会在宣传时每每刻意提及泥人张世家180年的悠久历史,而是用作品自身的魅力吸引众多慕名而来的拥护者,其中不乏二三十岁的年轻人。“我认为这是当下传统行业生存的最重要一点,年轻人成为粉丝甚至收藏者,是很大的成功。”

  作为泥人张六世孙,张宇坚持不做集团礼品、政府礼品。他尽量避开礼品市场,而只想把作品交到真正的收藏者手上,提升双方的幸福感,实现泥塑艺术的价值。“我希望同行能跟上来,大家一起来创造这个行业的繁荣。”

  虽然,张宇时常还需用“泥人张世家”作为与人沟通的桥梁,但这仅仅是方式,而不是最终结果。他真正的目的,是让大家认识他,张宇;再通过张宇,感受到传统手艺的魅力。

  

  对话张宇

  新领军者:你接棒泥人张世家,经历了怎样的过程?

  张宇:我20多岁的时候,别人看到我的作品,都会说:“好好和你父亲学,把这手艺继承下去。”能明显地感觉到,外界根本不承认我。倘若那时候我父亲不退居幕后,他依然站在前面,可能永远没有我的出头之日,或者我要花更多时间去出这个头。所以我很感谢父亲,把这个舞台让给我,使我得以在这方舞台上表演。虽然一段时间里,大家还是会说,我做的没有父亲好,但至少给了我发挥的空间。

  可是十年后的今天,局面就不一样了,我让外界站到了我这边,不论年长者还是年轻人,他们都是和我“一队”的。他们发现了我的优势,慢慢喜欢上我的作品及个人特点,那是和上一辈不一样的,但也很有意思。把父辈“拍在沙滩上”,所以我们自己得以站起来。

  新领军者:“世家出身”给你带来的是光环,还是障碍?

  张宇:作为世家后代,大家往往会忽略我们的努力过程,而只看到成果,觉得我们是沾了家族的光,这的确是个问题,就是你很难判断别人是否真正认可你这个人。

  其实,父辈们应该让后代把他们走过的路重新走一遍,包括这一路的苦辣酸甜,全都要自己去尝遍。父亲强,所以儿子就强,这种逻辑是错误的。比如,父亲把作品摆在那儿,告诉儿子,你就照着做吧,差不多就行了,八分像即可。他越这样,儿子就越依赖,很多家族的技艺传承都是失败于此,这是不负责任。

  我们泥人张的每一代都完完整整地走了上一代走过的路,比如创始人张明山,不仅在当时已是著名画家,而且平时还爱摔跤,好打抱不平,,在他60多岁时,还有人专门来找他过招。他并不是一个生活里除了泥人什么都没有的人,于是在他儿子准备接手这个家后,他便离家游山玩水,其他都不再管。他走的时候还把自己以前的模具都砸了,不让儿子拿他的东西去“吃饭”。所以,“二代”张玉亭相当于又要重新经历一次父亲一步步走来的过程,这是当时人尽皆知的。

  不论哪一代继承人,从零到后来的位置,都很辛苦、甚至是有痛苦的,但因为我们都把所做的事情和自己的灵魂挂钩,所以不会觉得孤单。也正因如此,我们没有出现近亲传承的衰竭。

  新领军者:你曾经说过,真正的“泥人张”在1956年张玉亭去世的那一天就停止了,从那以后“泥人张”只能研究,不能传承,为什么?

  张宇:我们现在所谈的泥人张彩塑艺术,就像八大山人或者扬州八怪的作品,有其特定的艺术形式、创作特点。泥人张兴起于清末民初,是那个时代造就了它,在那种文化背景之下才有了它。再者,代表人物张玉亭,他已经是泥人张彩塑艺术的最高峰,后代再做只是在模仿,而非创造。就好像我们今天去模仿齐白石的画,无论模仿得多像,齐白石的时代已经终结。

  其实这也是我一直很反对的事情。在我个人的所有商业广告里,“泥人张世家”只用小印章体现,尽量虚化泥人张对人们的影响,以及大家始终对它不离不弃的那种状态,重新开始重视人,也就是我,张宇。  

  在创作方面,我的作品有自己鲜明的特点,否则别人会认为,张宇始终是泥人张这个大团体中的一分子,跳不出来,而作为艺术家最重要的是脱出原本的那个圈子。

  新领军者:你提到自己的作品大多数仍是比较传统的人物或者故事形象,但备受年轻人喜爱,你认为这些看似和现实生活相距甚远的传统形象是如何吸引他们的?

  张宇:我们这代人普遍信仰缺失,或者说不能准确地说明白自己到底信仰什么,但我能感觉到它,能找到它,在作品中诠释。于是当大家对它产生共鸣时,就会对作品认可。

  其次,就目前来讲,除了黄金、房产外,我认为艺术品也是值得投资的。年轻人了解到我们这个老企业,一代代传承至今,在中国找不到第二家。作品也有水准、有价值、有记载、有传承,资源稀缺,从各个角度衡量,都是未来会持续增值的艺术品。何况现在入手的价格并不高,我们的经营方式能够使客户手里的作品一直保持增值。

  新领军者:具体来说,怎样保证它持续增值?

  张宇:我们店里的作品,有一部分是限量的,最早是限量200件,现在全部限量35件,一般3个月之内随时在涨价。每年有四五种作品是这样,但客户手里的作品始终在成长。经过一段时间的经营,我们重新回到了历史上的手工作坊。随着人们对艺术品追求越来越强烈,从中很大程度地满足了他们的精神需求。我们的市场,就是真正喜欢我们作品的人,且价格在他的接受范围内。我把作品今后的升值空间全部留给收藏者,你因为欣赏我的作品而获得升值可能性,不会像画一样炒作价格。

  我是个手艺人,靠手艺吃饭。就像盖房子的,房子怎么涨价跟他没关系。我认真踏实地做作品,让它们被欣赏后得以被购买。我们现在所倡导的是让手工重新回到人们生活中,手工艺人也不再是保守、传统、顽固的形象,要让大家看到,我们做的是非常快乐的事情。

  新领军者:市面上“泥人张”不少,而“泥人张世家”只有您这一家。如何在这样的现实状况下,维护并提升公众对“泥人张世家”的认知?

  张宇:我不可能让那些“泥人张”消失,而只能提升自己的魅力。有时有“假的”存在,就说明我们真的泥人张还没有宣传好。除了做好作品本身,其他方面,比如天津的路面广告,是今年4月份开始做的,至少未来三年我们要维持这个推广力度,甚至加强。要通过它让人们了解到传统文化是有生命力的,让大家喜欢它。

  我们预计需要一两千万资金投入到推广中。但对于这样一个只有80平方米门店的企业来说,拿出这些钱来做宣传,也是挺大的负担,是我们目前面临的问题。此外,我们还在学校做展示、办比赛,让人们了解我们在做什么,而不是这个品牌值多少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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