陇派散文‖正雨《怀念那棵树》(外四题)


作者简介


  正雨,原名刘醒初,甘肃文县人。中国作协会员。出版有《逝去的裕河》(人民文学出版社)《怀念那棵树》(人民文学出版社)、《加美手记》(图文集,新疆人民出版社)、《正雨散文》(自选集,敦煌文艺出版社)等。


作品选刊


怀念那棵树

 

  老屋的墙角,有一棵树。

  它停靠在街道边,静静地站立着,是什么时候站在那里的,是谁让它站在那里的,我一概不知。

  自从我学会走路,会从老屋的石阶上一步步地挪蹭到街心,我童稚的目光就发现并认识了那棵树。一围粗高高大大的身躯钻进天空,每次看它,我都要仰起头来,把脖子仰酸了,还是没有看见它的头顶,让我觉得这树真大啊。在它站立的脚下,是一块坚硬了的土地,那粗壮的身躯一直扎进泥里,没有丝毫的萎缩和动摇。

后来,我知道了树的名字:苦楝树。它如一把巨大的伞,就像爷爷每次在雨天撑着的那把已经破了边,几根竹骰顶不起呼煽呼煽蓬布的油布伞。

  这树把老屋墙角的半块天都遮满了。它还要和老屋比个子,但它把老屋比输了。我每次走在伞一样的树下,都有种异样的感觉。因为我感到,站在树下比呆在黑乎乎的屋子有趣。特别是满街道,满院子里都能闻见淡淡花香味的时候,我就会跑到那伞一样的树下面,痴痴地呆望着夹杂在绿叶中一束束蓝蓝的花朵。那蓝蓝的颜色,我叫不上名字,反正好看。是它占据了我对美丽的理解和认同的心。那怪怪的味道,至今能让我翻出对记忆思念册中童年的回味。

  在我发觉躲藏在片片绿叶中一爪爪圆圆的、绿绿的果实时,我的心荡漾开了。那碧绿的、圆圆的、一颗一颗的果实,确实唤引起了我对童年生活、人生乐趣的记忆。那个年代,没有如今小皇帝们眼花缭乱、科技含量很高的时尚玩具。我们除了渴望能吃饱肚子,再没有任何乐趣的记忆。如今的玩具,是我童年生活留下的空白。我在乡下经常看见村庄的道路边、地头,许多农村娃拿着或爷爷、或父亲、或哥哥们精心做给他们的木梨头,他们整天在地里耕作玩耍,一幅天然的农村孩童作乐图。

  每当苦楝树上的果实长得露头显脸时,许多大孩子都用竹竿、石头,把那些苦楝子打得满地都是,我们小孩子却在尽情地分享胜利果实。把这些果实东一颗西一颗地装进自己的口袋里,然后跑回家,堆藏在自己的秘密处。看着一颗颗青翠欲滴的果实,那种高兴是童年留给我的美好的记忆。

  有一天,巷子里突然欢快起来了。我是从经常见惯了的那些人们的脸上发现这种情况的。平时木讷缺少动感的人们表情里透出一种秘密和愉悦,包括声音都有了异样。我才知道,是邻居海娃他大哥要娶媳妇了。我们也跟着高兴起来,赶快跑回家去看我那秘密里的苦楝子,它们都静静地聚拢在那里。我不放心地看了看,然后又跑去邻居家院子里。人真多,还有满院子的家具、桌子、凳子、大蒸笼,以及案板上许多平时见不到的碗、肉和菜等等。这是在做酒席,一派忙忙碌碌、热气腾腾的景象,我也跟着兴奋起来了。

  第二中午刚过,看热闹的妇人、姑娘、老太太们三人一团,四人一堆,眼睛向着一个方向嚷叫了:“来了,来了,新媳妇来了。快看,后面那个就是,对,穿红花花衣服的那个”。惊喜的声浪盈满街道。已经有几个大小伙子激动不已地寻找新媳妇的身影,用手里的苦楝子狠狠地投打过去,接亲的几个女人围着新媳妇,不时地用手挡住自己的脸和头,一躲一躲地疾走过来。这时候,许多小伙子都追逐着接亲的人,狠狠地用苦楝子打新媳妇,我早已把装满衣兜的苦楝子拿出来凑热闹。一个我叫叔叔的,还跟我要了一把苦楝子,追着去打急忙跑进家门的新媳妇和接亲的人。我也不示弱,跑进院子,追到新房窗子下面朝屋里乱打起来。大门外,院子里,一片喧闹声,溢出了街道,飘到天上。“新媳妇不打不养(生)娃!”“新媳妇不打不养娃!”这种强烈的呼喊占据并压倒了其它所有的欢笑。嬉闹、埋怨、起哄,一个劲地涌向新媳妇的新房。这时候的苦楝子,像密集的子弹到处乱窜,有些甚至跑进院子里大案板上的肉碗里去了,那个腰里缠着围裙,我叫表爷的头上也挨了一下,嚷嚷说把他打疼了。新媳妇的婆婆笑骂着埋怨,她被苦楝子也打了几下,并让人看她的额上有了疙瘩。这种混打欢闹,一直延续到了新房的灯光照亮了黑暗才停止。

  第二天早上,邻居家的门上,早已起床的新媳妇,已经羞涩地手攥着扫帚,把家里的苦楝子堆了两大堆,能装两背篓。那青青的圆圆的果实,让人觉得这婚事热闹、排场。

  等到过门媳妇抱上刚刚会笑的孩子的时候,灿烂的阳光把蓝天映亮,小巷像一幅画一样贴在蓝蓝洁净的天幕上,我又发觉,墙角的那伞一样的树,已经张开伞蓬,把一片金黄举向蓝天。哦,那一嘟噜一嘟噜金黄的、圆圆的果实灿烂一片,十分诱人、好看,粗大的树身,密密的伞骰,把已经成熟了的苦楝子展示在我们面前。一直陪伴果实的碧绿树叶,早被下院的老太,每天一簸箕一簸箕地扫回家,填进她的炕洞里煨炕了。

  又一天放学回来,树上的苦楝子全都不见了,只有几颗果实孤独地挑在高高的枝头。哦,原来是老太爷用一根长长的竹竿,把成熟了的果实全部打下来,已经用麻袋装好,准备卖给县药材公司收购站。原来苦楝子还是药啊。我以为苦楝子除了花怪怪地香外,那果实只会打新媳妇再没有什么用。

  在外工作的我,那年回家来,一进小街,就发现那棵树不见了,在曾经生出无数美好的地方,现在一丝痕迹也没有留下。

  面对它曾经站立的地方,我仿佛置身于它浓荫如聚的伞下,我思念那碧绿的果实,我回味那怪怪的花香……


思念董志原

 

  当我的双脚一踏上甘肃庆阳市所在地的董志原,寂寥的高原景象梦一样扑来。我顿时感到这里就是天底下黄土最厚的地方。我的心沉浸在原上秋色覆盖的夕阳景色中。

  原,是西北部黄土高原地区流水冲刷而形成的高地,四边陡峭,沟壑纵横。董志原是这一方黄土高地的地名。

  高原的黄昏已经来到,眺望眼前坦荡无垠的黄土地,任遁入陌生寂旷的心情肆意驰骋。

  镶嵌在原头的一面天空下,落日收敛了那些耀眼的光芒,云层中透露出来的红色如猎猎飘扬的旗帜在天边燃烧,气势非常壮丽。面对高原诗意如峻的身影,不觉对“天下的黄土那里埋不了人”的灵魂笃定有了皈依如斯的感悟。这句话是人对生命坦荡如若的理解,从奶奶和世人无数次的叨念里听到现在,如今我才有了心灵的完整归宿。

  夕阳给秋风依依的黄土地装载了自然与人相濡以沫的情感认读。这种认读是在土地诱发冥思颤栗的瞬间。一户农家小院门前,碧绿如云的菜地告诉,秋天的绿色最为动人。在董志原巨大的调色板上,生机勃勃的萝卜叶子伸张出生命的清纯。当我的眼睛直落在那一块惹眼的菜地,意念相逢后溅发的生命活力淹没了我的心韵小岛,顿时萌生出对黄土地独有的眷恋与热爱。叶子显示的生命意义,是土地对劳动承诺的证实。在这里,我看到世界原本的纯洁,自然的伟大,土地的无私,以及人类的力量。这是一种从未被污染糟蹋的纯洁;是一方让争取认定的独立;是一个能寻找到人与自然完美和谐的统一。菜地整整齐齐,衡量出主人的热爱与勤劳。它卓尔不群地跻身于那面矮小大门外的一角,周围虽有许多粗壮的杨树昂扬着秋日的头颅,而我还是被菜地动情。土地的力量促使我不由自主地品味人、自然、以及品格、力量、精神的理解。

  站在秋日下看高原,队伍一样的玉米地,让我认定了农人的聪慧和勤劳;沉甸甸的糜谷,使我忆起了少年时代学着父亲用光脚丫子在屋子里揉搓嫩黄糜穗的情景,一阵沁人心脾的粮食清香直往心扉里钻;充满生机的青葱麦苗,让我感受到了土地厚重博大的品性和承载万物的平等坦荡。

  晚风习习,高原静寂。高原的世界进入思考。我的视线透过淡淡暮色,不觉在大路边一丛丛、一片片茂密青春的芦苇林子上停伫。紫色的花穗在宽厚的叶子和亭亭玉立的枝杆的簇拥下,被晚风梳扮出让心追寻的别样风韵来,密匝临风的芦苇生生死死、死死生生,从土地的滋养里获得对劳动的回报。此时,我对夕阳晚景更多了一些痴迷,沉醉于土地、生活的感念之中,心无由萌生出慨然超脱的涌动——有对人生、对自己释放了名利、地位、荣誉不名一文的羁绊,有对如今貌似高尚实则无聊低劣的嗤之以鼻,更有对放弃自尊自立使初善落入庸俗低媚而不能自省自拔的那些可怜可叹和可憎。

  夕阳晚风里,生命的力量使我认识。芦苇们那铁一般形态的方阵,如长安街上检阅的队伍,一列列、一块块、一方方,我的心在高原的风影里溶入了。心随大自然的美丽如风行水上般清逸、轻松、自然,纯洁的人性升腾出自由与博爱,胸依黄土地的浑雄似天偎高原的坦荡宽广无私,人应当自立自洁的冲动油然而生,自信的不可战胜让心懂得:如今那些不可一世的无趣表现应当唾弃。这时候,芦苇、树木、房屋、窑洞,还有那些劳动的身影,全都抹上了一层厚厚的醉人红色。原野静谧,如精灵梦幻,荡涤了一切虚伪和无聊。人世间的污浊粗俗、纷繁困顿和久积心中的块垒一点点溶化,思想的田野慢慢变得丰厚、纯洁、仁爱起来。

  自然的、历史的土地由于劳动变得热烈无私。苍厚的高原因为抗争生成得丰满富有。当我从那些金子般堆满庄户人家的小院、屋顶、山墙、房檐的玉米中寻找到土地的慷慨时,才真正理解了“八百里秦川不及董志原上一条边”的博大含义。这一句生命的总结流传于世世代代的庆阳人。我也从人们赞美董志原的这一方独有的口头禅中悟得语言的生命是如此顽强和力量。这赞誉从历史的深邃时空里走来,铺展到今日还如歌般嘹亮。我深感于它的魅力,深感于董志原的阔远、容纳,它俯瞰人世而骄傲于自己。

  但真实的意义又不止于此,另一种理解更让董志原上的人们光耀于世。故事的情节是这样的:有一位穷途末路的乞者,在他经过八百里秦川的广衮富壤时,他竟然没有讨得能让生命赖以生存的食粮和施舍,而当他刚一涉足于这沟壑纵横中的董志原时,窑洞里的人们即刻以良善拯救了他的生命。董志原上的恩惠使他深深感受到了人的仁厚善良。对一个濒临死亡生命的爱护,使得他禁不住地迸发出了对这块黄土地难以自抑的让历史、时光、人性、道义、记忆、永远为之骄傲的慨叹。宽广富饶的八百里秦川相形见绌于沟壑纵横的董志原,那是一种良知和理性被人性唤醒的真实之后。

  这里,心情让自己在面对这片千古不变的土地时不由再作一次审视:洗刷狭隘、软弱和贪婪,抒释高原上万物宏旷、协和、融依的黄土情怀,赞美世世代代庄稼人淳朴的胸襟和宽厚的力量。

  这里,我悟得了事情的真谛:董志原在一种表象与纵象的结合之中,矗立于思维认定的平凡理念里面。它的博广、厚朴让历史和人类透过漫漫时光隧道,深深握住它和它拥有的财富。

  那天,正在庆阳市举行的二OO三年中国第十五届西部商品交易会上,色彩斑斓的蓬勃生命和生活,再次回答了一个现实认定的结论。目睹那些在纷纷扬扬的细雨里由黄土地滋养的生命文化时,我不由就被为之骄傲的窑洞文明所撼动。庆阳人说,七千多年前的早期农耕,四五千年前人文初祖轩辕黄帝在内桥山的活动,夏代周先祖“奔戎狄间”、“教民稼穑”开创华夏农耕文化先河以及东汉思想家王符、明朝李梦阳等等、等等都是他们的骄傲,是他们引以张扬的自豪。而我认为正是这些骄傲,这些自豪,才引导着董志原上的人们从历史深处一路走来。今天在董志原上翩翩起舞的荷香姑娘、香包娃娃、剪纸世界、鼓舞图腾、徒手秧歌、皮影道情、腰鼓小伙、唢呐汉子,是他们今日之骄傲。而那些头上顶着白羊肚毛巾,躬耕农作创造黄土文明的爷爷、父亲,那些把一串串金黄的谷子、玉米、高粱变为玉酒、油炸米糕的奶奶和母亲用辛劳和汗滴创造的黄土文明,更是他们永远的骄傲。窑洞的春天是黄土赋予的,董志原继往开来的子孙正用努力和聪慧创造着繁荣和财富,创造着蓬勃向上的新的自豪。

  第二天清晨,细雨吹拂着我的脸,细雨飘沁着黄土的个性,细雨如无尽的游丝滋润着我的心。我又来到了“南梁革命纪念馆”。这里曾经是陕甘宁边区苏维埃政府所在地。这是中国共产党一九三四年十一月七日在陕甘边区建立的最早革命政权,,为抗日战争、中国革命胜利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在纪念馆大院内,面对这些栩栩如生的雕塑群像,我充盈了对久远的念怀。口齿伶俐的女解说员深情地讲述中国共产党,讲述中国革命史,,、、谢子长。还讲述雕塑群像前列一位英姿勃发手握书卷的青年女学生、共产党员、红军战士张景文的故事。也讲述庆阳人民在战争岁月向延安圣地运送小米的故事。女讲解员的娓娓讲述让我默默地在这萌发激情和对已逝岁月慨恋依依的地方,接受了一次庄严的人生检阅。我走进那一段难以忘怀的时光,体味、感怀、审视、凝炼、升华对曾经故事的再一次熟悉和崇拜。多一些对过去和今后的关切与思考,多一些对历史责任的承担与公正——让逝者的信仰更加坚定与自豪,让生者的品格更加高尚与接受。

  肃穆让雨丝飘洒中的历史遗址容纳了更多庄严和不可欺。这似乎是一个偶然,因为干旱少雨的黄土高原难得这种景象。我抬头仰望那有一种寄予溶寓其中的34.117米高的巍巍烈士纪念碑,任由雨落上我的脸颊、心田和对英雄创造的崇拜与追念之中。凝视碑座前面那一块因为思考而依然空白的地方,我一阵冲动,用圣洁崇高的认读语言将其镶嵌填写,让时光和历史不留下遗憾和疑惑。此刻,我灵魂的净化亦由此产生:人的一生应该如何度过,是碌碌无为污秽了你的意志,还是孜孜以求支撑于你的人生;是自欺盗世的庸俗与侥幸换取世俗的光环,还是自信忠诚的良心理念书写你的人字。理想的世界,高尚自由的世界,属于一种独立人的世界,应当由不被污浊、黑暗玷污的生命盾牌簇拥着永远向前。英雄因此而产生,并让他们创造永远的真实,真实的永远。

  行走在这片厚重的土地上,我祈求以往事完善自己。追思过去,回味今后,我力图使自己醒悟,并珍藏黄土地至高无尚的故事。

  芳草青青,旧庙院中那两棵大树浓荫如故,作为红军会师大会的检阅台,它在风雨里沉默如旧,而我似乎强烈地感受到了当年红军在这大院会师时,通过主席台震天入云、浑厚向上的豪壮呐喊、蓬勃英姿以及他们用生命铸就的理想与追求。我的视线从许多题词、图片、实物、文字、雕塑移至院子里秋雨梳润一新的那一棵棵果硕叶繁、红得燃心、绿得袭人的山楂树时,我的心被绿色和秋雨中燃烧的景象溶化了。那种用精神和理想构成的执著烧毁了我心中永远的黑暗和罪恶,那种燃烧让邪恶死亡,让自由新生。

  热爱黄土,思念让灵魂在董志原生长出自由与高尚。

  哦,董志原!

  我将长眠于你永远年轻的怀抱。


接父亲背柴

 

  小学五年级,准确地说,我刚过十岁。那年月,饥饿仍然是我生活的全部内容。

  一天下午五点,学校放学后,我回到家里,奶奶说,你去接你爸爸,他去关家沟砍柴了。那一段时间,我继母被生产队抽调去县上大会战工地丹岭水渠劳动。爷爷长年累月在县城外北门硝厂熬硝,那是炸药的主要原料。我默默地接受了奶奶的安顿,拿上一根麻绳去了父亲上山砍柴的关家沟。

  父亲去砍柴的地方距县城三十多里路。顺着一条二十多里路的山沟,路过几个稀松的村庄,一直往里走,再爬上一座山就能砍到柴。父亲每天凌晨三点钟起床,吃过饭后出发,一直要到晚上八、九点钟才能返回家里。背回来的柴第二天劈开晾晒一天,第三天再背放到我们家巷口的大街上去卖。用卖柴的钱维持一家人的花销开支――买盐、买煤油、看病吃药、买布、置办零碎等等。我上学的学费、书本钱也是从父亲卖柴的收入中开支的。但是,这种事一个月只能做两三次,还须向生产队长请假。

  我一个人走出城外,向父亲砍柴的方向走去。一九六一年的文县城破败荒寂,在快要出城的道路两旁、城墙脚下,能看见许多寄放的死人棺材。饥饿的年月,我的记忆里,细细长长的街道上很少看见人。出了城人就更少了,而且这时候,有谁又往城外的偏僻山沟里去呢?我幼小的心让恐惧和害怕占据着。心里不由一阵一阵地紧缩。但我必须去。必须不停地往关家沟那空旷无人的大山沟里走去,去接我上山砍柴的父亲。

  夕阳已经疲惫地从城外北面的山梁上爬上去了,山顶被染成了红色,而我的眼前已经阴暗下来。出城之后,风出现了,它们飞也似地掠过我的身旁,一路呼啸着沿两边山坡、山梁、岩石、蓑草、荆棘、沟壑、乱石堆疯狂地跑来跑去,我的浑身不时被一些调皮的风们抚来摸去。而这种情况下,那尖叫嚣张的风们更增添了山沟的寂静和可怕。我一个人不停地放快脚步朝着大山沟里走去,这让我真正感觉到孤独是一种什么滋味啊。我的心都被这种孤独紧紧压榨在一块,两只眼晴紧紧地、直直地盯着那深不见头的大山沟,盼望父亲能出现在我的面前。我让想象幻觉排除我心中的恐惧和孤独。用一种急切的企盼父亲的心来对付心里的空虚和恐惧。我不停地加快双脚一个劲地朝前走。两边刀切一样、甚至扑面而来、甚至压过你头顶的大山、悬崖让我把对父亲的出现紧缩成一个惟一的情结和企盼。

  走,再走。必须走。

  走进大山沟。     

  当我的眼睛和心情在暮色的遥望里直直亮出一个蠕动,并分辨出那是父亲的身影后,我紧缩的心情顿时获救了。那是一种像刀子一样扎进心底的企盼。这时候,孤独和害怕一扫而光。悬着的心才放到实处。

  父亲对我的到来,显露出惊喜和快慰。这时候的父亲已经被疲惫和痛苦扭曲了。他如背负着十万大山的老牛,用生命的极限和命运抗争。他的脸上没有汗水,灰扑扑地。但是当他停靠在路旁的土坎边给我分出几根生铁一样的“大叶子”(植物名字)柴棒的时候,我从他已经湿透的抹布一样的衣服上,寻得了他生命在痛苦和力量搏斗后的凝固。

  我背上父亲给我分得的几根柴棒低着头勾着腰走了只几步,立刻感受到了一种不能言表的痛苦降临到了我的全身,包括每一根神经,还有思维和灵魂。走了不到五百米,我已经从父亲的前面走到了父亲的后面。这时候的我,全部身心已经完全由见到父亲之前的孤独恐惧变成了痛苦恐惧。双肩被麻绳勒得疼痛难忍,那是一种被麻绳咬进骨头的理解。我本来就骨瘦如柴的脊梁骨,被几根铁一样的柴棒不停地在上面擀来擀去,时间长了,慢慢感觉不到疼痛了。心灵上的巨大痛苦又完全占领了我的思维。两条腿变得越来越沉重,几乎每走一步,都在微微不停地发抖,只觉得脚下的路在把我往后扯。而脖子已经伸不出再有的长度,眼珠有一种快憋出来的感觉。汗水糊住了我的眼睛,地面开始变得模糊不清。开始我还能走五百米歇一下气,后来二百米就要歇一次。最后,五十米也要歇一下。就这样,我让父亲拉下了长长的一段路后。再鼓起劲、勾起腰,眼睛死死盯着脚下每一步路,让生命挣扎。这时候,心里只有一个目标:家。每往前挪一步路,都觉得是一个宽慰。

  终于,在夜幕完全降临到小院后,我们回到了家。当我还来不及连人带柴倒在院子里的台阶上时,已快麻木的我大脑已经停止了思维。

  晚上,我躺在炕上,用手摸了一下自己的脊梁,两个圆圆的隆起的肉包让我感到陌生和惊奇。我告诉了奶奶,她心疼地用热毛巾给我压了一会,说,孩子,你爸爸背上不知有多少这样的包。我把手伸向父亲的背,摸了摸,手就像放在了墙角的洋芋堆上。

  父亲,这就是命运吗?

  我接父亲背柴一直延续了多年。

  能让父亲的背上少生一个肉疙瘩,就是对我的一点宽慰。


走不出去的河

 

  两条河谷里的水汇聚一起而构成了另一条流域。

  在民间,人们是按其形态取名叫八字河。县志和官方称作马莲河,河流交汇的地方,出现了村庄。

每当我乘车路过那座大山,在遥望的视野里看见这条河时,总有一些让人难忘的记忆在那狭长的河谷里飘荡。

  家乡有一座第一高峰的雄黄山,还是有一道风景独异的山峦守护它。我的继母就是从这条两河汇聚的村子里娶来的。那时我还小,不到五岁。当时我的母亲刚去世一百天。我的奶奶为了使我的父亲――这个上门女婿不再离家出走,她要抛弃一切顾忌去成全这个将要破碎的家。于是,她忍着丧女的悲痛硬着心亲自张罗了这门婚事。奶奶的这种心态,在我步入天命之年,我终于体会到了这不仅是一种人生的大勇,更是一种理性的责任、意念和人生追求。在那个年代,这种事发生在一位四十多岁的女人身上应当说是一种不平凡的举动。的确,让一个素不相识的女人接替自己刚刚去世的女儿的角色,不要说这在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初,就是在另一个世纪的今天,许多人也都认为是一个难以接受的现实。但是,我的奶奶她这样做了,而且做得超出了一个女人、一个四十多岁女人的那种耐力和精神,超出了当时那个社会根深蒂固的传统理念和人们的心理承受。

  我的继母刚十八岁。我的父亲是如何接受了这一现实的,我无从窥探。往后的历史和生活在我的家庭里又是一出风风雨雨的话剧。这幕话剧是漫长的时间和丰富纷杂的人性构成,同时也让苦痛和欢乐充盈于我的童年、少年、青年以及如今的记忆。

  “当时我是让邻居家你的表爷李永亨去说这件事的。人家背了两匹布,走了整整一天,你那表爷人好,实诚。”奶奶给我说这些话时,脸上总是挂满了泪水。

  我的继母没有文化,她是在八字河那条河谷自然传承的风雨中长大的。她的家庭也很贫寒,她的母亲我似乎见过一面,一个老妪的形象在记忆的模糊里晃动。她的父亲早已不在人世,她还有一个耳聋的木匠哥哥和一辈子都未走出大山沟的妹妹。

  对于这条河的认识我总是因了继母这个因由变得熟识起来。河域里的物产是丰富的,让文县引之骄傲的著名药材党参、木香、大黄、当归、柴胡以及生漆等等许多农产品都在这里出产。因了这里盛产的中药材和花椒等,在改革开放的二十多年里,总有一些冒富的故事在这河域里产生。

  河域里曾经出现了不少读书人,最为出名的是王姓家族,出了两个贡生 ,是弟兄俩。八字河和那一个散落的大村庄在我童年的记忆里有了印象的时候,那两个贡生早已不在人世,他们的后代和那条河道惟一的一院大房子还在。我记得那房屋很高很大,钻进正庭那间大得吓人的黑洞洞的屋子常让人莫名地产生一种恐惧感,后来,我曾听奶奶说,那房子“太阴,”害得后人们都“不发,”快要断线了。

  我的奶奶也是从小没了父母,她是在城里一户有钱人家里“当长年”长大的。父母离世的时候,她才八岁,她仅有的一个亲姨姨也嫁到了这条河的沟底里,很远很远。听说是个地主家。但又听说那家地主一年四季都吃粗粮,只有过年的那三天才见到白面。我称我奶奶的姨姨叫“老太,”很厉害,跟我奶奶的脾气一样大,高喉咙大嗓子,说话有一种威逼感。等我长大了,我也就知道了为什么我的继母是从这条河里娶来的缘故。

  那一年,在饥饿快要让我们一家人失去生存权利的时候,奶奶走进了那条河寻找她的姨姨去了。三天后的一个夜晚,奶奶幽灵一样地回来了,她攒着最后的一把劲,在昏暗的油灯下,从背篓里悄悄掏出来了一小袋玉米,约有五六斤的样子,还拿回来了三颗鸡蛋。我永远忘不了当时的情景和心情。这不啻是电影《红孩子》里面看见胜利的那种场面。它一直让快乐和真实充盈于我童年饥饿的心。

  灯影印叠在发光油亮的墙身上,奶奶和父亲把玉米粒装进一只洋瓷缸子里在火炉上炒了炒,然后在一个平时我们家用来砸盐粒的石窝子里砸。那天晚上,我喝上了一小碗一辈子也忘记不了的玉米糊,那种粮食的醇香让我一直记到今天。

  在一次回家的偶谈中,我的心被那个故事撕裂了。继母是很沉重地讲这件事的――被我称为聋舅舅(继母的哥哥)的孙子病得非常厉害,在乡医无奈的情况下,他们给那个高烧不退的八岁孙子喂了一点麝香药面,随后,那小孩在最后的抽搐中平静地“死去,”之后全家人痛苦地掩埋了孩子,但“幽灵中的故事”却发生了。村子里一些路过孩子坟堆的人说,他们似乎听见有孩子在坟堆里哭喊……这种说法在村里悄悄地流传着,若干天后,这消息才传到了孩子的亲人耳中,那种心灵之痛自不言说。

  今天,它让我的心也被残忍之刀狠狠地捅了一下,我有一种永远说不出来的痛――是由于良知?是因为人的本能?还是因为永远不能被灵魂饶恕的愚昧?

  这条河流给我的记忆是深重的,这条河流有让我永远不忘的故事。


走过心灵的太阳

 

   

和永丰约定去见他母亲是在一个冬日的下午。

桔红色的太阳,如酒场上的醉汉,软软地摊开,它从零乱错落的群楼之间,爬上城外高低起伏的山峦,消失在湛蓝的天空里。我的情绪不由得有些怅然,是这浓稠的太阳浸染了的缘故。

我与永丰在一次无意的交谈中得知,他的父亲王兆瑞在甘肃酒泉夹边沟农场劳动过,数年前已经病逝了。母亲还健在,也去过夹边沟。我心生了非面见这位从往事里走过来的老人的念头。

甘肃酒泉夹边沟农场曾经发生的故事,是关于一九五七年反右斗争后期至一九六一年间的一段往事。它在我童年的心灵上有过淡淡的一抹。

关于那场斗争起因和后果的了解,都是陆续从一些文章、书本上知道的。夹边沟发生过的事也仅是从杨显惠《夹边沟记事》、邢同义《恍若隔世》等几本书里面知道了些情况。

那是一段让历史和记忆不堪回首的场景。我暗自许诺:一定要去见见这位活着的夹边沟的见证人。

 

 

我们的见面是在永丰家斜阳入的客厅里。

永丰的母亲李玉英已有所准备。

我们没有更多的寒暄。一进门,我就从她白皙而又饱含辛劳的脸上,翻开了往日的一页。

永丰的父亲王兆瑞,一九四八年兰州大学法学系毕业,在学生时代就向往革命圣地,,到西安八路军办事处办好有关手续,偕同苏星一起去延安,中途因病返回,未能成行。抗日战争爆发后,他和武都籍青年学生组织回乡抗日救亡宣传队,向地方各界募捐,印发传单——“告武都同胞书”,排演话剧,张贴标语等活动,揭露日寇侵略我国的暴行。新中国成立后,在省地人民法院、武都行政公署工作。因苏星“地方主义”而受牵连(解放前,苏星是地下党,王兆瑞多次帮助他们工作,并几次冒着生命危险掩护他脱险。解放后苏星回武都任职,,王兆瑞自然被划为一类),被调整到武都一中任教。似乎在一阳光明亮的下午,他和同校教师金思治、杜有才、魏国华、赵守璧、侯锡康和智义等十余人,由学校通知去劳动。校方通知让他们爬上一辆停在学校大院里的卡车,十几个人爬进车厢不由分说一下子被网在大卡车里,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汽车已经开动了。王兆瑞被送到武都县吊草坝农场劳动教育。

一九六0年十月与王兆瑞等人一块去的八人又被转至民勤县红崖水库,同年冬季转到夹边沟农场。

在夹边沟农场那段时期,大饥饿非常严重地蔓延,死人的事情频繁发生。经过几次转场,王兆瑞经受了常人难以想象和忍受的折磨。

 

 

一九六一年的夏天,连续三年的大饥饿蔓延至共和国的大片土地,甘肃境内饿死人的事情,。

李玉英带着两个孩子,同样处在饥饿的煎熬之中。看着五岁的女儿和三岁的儿子时,心头不禁一缩。孩子的爸爸又一个月没有来信,莫非他……一个不祥的兆头在心中一闪。

按常规,每过一月,她都要把全家节省下来的几斤面粉炒成熟面,寄给酒泉夹边沟农场的丈夫。她知道,那里的人更需要这东西。然而,这一月都过去十几天了,怎么还不见来信呢?可能那里出事了。她的心一点点地往下沉、往下沉……

深夜里,李玉英睁大眼睛整夜整夜睡不着觉。

黑暗的空气压抑得她喘不过气,她挣扎着爬起来,披上衣服走出屋子,凝望西边一片繁星。天下了一场大雨之后,现出来了满天繁星。站在院子里许久,又返回屋子,再看看放在小桌上白天刚被邮局退回来的那包炒面,她不由得伏在上面哭泣起来。

哭泣是在沉默里进行,她心里出现了一个可怕的想法:人可能没有了。

夜静寂沉重,她什么也看不见,只是丈夫沉郁的双眼,还有那张熟悉、亲切又陌生的脸苦苦地张望着她。

她做出了一个决定:明天继续把炒面邮寄出去。她不相信他会离自己而去,他不会死!

从寄走炒面的那一天起,李玉英掐指头算计,攥着这盼不到头的日子。

一天,她从单位下班回来的僻背路上,遇见一位同兆瑞一起去的同事家属,咬着耳跟对她说:“听说夹边沟那边死人厉害得很……”她心烦意乱,没等别人说完话,便扔下说话人急匆匆地赶回家中。这次寄出炒面的时间应该早到那边了,如果人不在了,炒面就会退回来,她心里顿时得出一个结论:人还活着!她打定主意:必须到夹边沟去一次。听说现在开始抢救人命了,,因受牵连的人逐步恢复公职,一定要把他接回来!

李玉英把还不到三岁的儿子寄养到亲戚家,向组织上要了介绍信和同意王兆瑞回家的证明,立即带女儿匆匆踏上了去兰州的旅程。

 

 

李玉英母女二人乘坐大卡车,从武都经岷县颠簸着上了兰州。路途的辛苦自不堪言。

在兰州,她在娘家住了三天。这三天,母亲、弟弟、弟媳倾其所有,把节省出来的面粉加工成炒面和大饼,并拿出积攒的一小包水果糖,让她带上去夹边沟。

西去的列车钻向大漠深处,在萧瑟空旷的荒原,李玉英搂抱着女儿,望着寂寥的戈壁大漠、祁连山。李玉英是兰州市人,兰州女师毕业,原在团省委工作,一九五零年怀着满腔热情和美好的愿望,跟随丈夫和几位“革大”同学,坐马车来到丈夫的家乡,没想到厄运连连。但是,她总是把希望放在今后,放在连她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未来和明天。为了孩子、为了丈夫也为了希望,她顽强地生活、勤奋地工作。

列车在金塔县的小火车站稍稍停留了几分钟,丢下她们母女,又拖着疲惫的身躯缓缓西去了。

看着远去的列车,此时的火车站孤零零死一般静寂,只有饥荒中的风在四处乱窜寻找攻击的目标。李玉英拎着一只行李包,拽着女儿,拖一双疲乏的腿走出简陋的车站,找寻去夹边沟的交通工具。荒野空空荡荡。她又返身回到火车站寻问去夹边沟农场的路。好在这个集中关押右派的地方向火车站上的人一问便知。恰好有一辆拉粮的卡车搭载她们母女走了二十里路,在一个岔路口,她们下了车,去了夹边沟农场的方向。

在一条没有头的汽车路上,她和女儿一步一步地挪动着。

她不知道走了多长时间,身后有一个骑自行车的人远远地向她们骑来。这时,已经到了夕阳西下的黄昏时分。

那人停在她面前。她询问是不是去夹边沟农场,当得知确切答复之后,她恳求那人能否把孩子捎带农场。姓王的干部听了她的叙述后,即刻答应了,此时距农场还有十公里的路程。

当她到了有几排土平房的农场时,远远看见一溜人正排队打饭。走到院子中间,人们都把饥饿的眼光射向她手里的包袱,她下意识地对手里的包袱产生了一种保护的本能,紧紧抱在胸前,生怕有人飞跑过来抢她的东西。

人群里有一个熟悉的身影,她不由得加快脚步奔了过去。那人也向她漠然地张望。待她走近跟前时,立即认出就是兆瑞。她大喊了一声,就再也说不出话来。

王兆瑞认出是妻子,从打饭的队列中向她走来。

夫妻俩人在这夕阳西下,桔红色的荒原上见面了。

相见,默然无语。他们已经有三年多没见面了。无情的时空让这个家庭经受了许多许多的不幸和苦难。王兆瑞问妻子,院子中间站的那个小孩是谁?那就是咱们的女儿啊,你不认识了?

王兆瑞难过地摇了摇头:“不认识了,我走的时候她两岁啊!”

 

 

农场领导将一家人安排在一间空空荡荡的大房间里。大房里一溜长长的土炕,上面已空无一物,只是一个长长的土台子。王兆瑞给妻子解释说,这间房子过去住着几十人,晚上睡觉互相挤得不能翻身,现在已死得所剩无几,活着的人被集中到另一间房子里去了。

一种孤寂的可怕重重地围着他们。王兆瑞吃着妻子带来的馍馍和炒面,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吃过这么好的东西了,脸灰黄干枯,眼睛大得吓人,完全失去了往日的英俊和潇洒,失去了李玉英曾经熟悉的神情,面对熟悉而又陌生的丈夫,她陷入了极度的苦痛之中。

八月的荒原死寂一般,灼热的阳光吸尽了土地里残留的丝丝水气,包括那些存活者身上的汗味和呼吸。干燥的空气里,有种不能忍受的空洞和寂寥。这种气氛似一只无形的大网,让住在这间大房子里的人有坠入无边苦海的深渊之感,特别是夜晚,月光肆无忌惮地闯进房里,把黑暗切割成无数块刀把形,横七竖八地摆在长长的土炕上面。李玉英守候着身边的丈夫,她在等待农场的决定。当时夹边沟农场已到了抢救人命的阶段,从一开始进场的三千多人,现在仅剩下六七百人了。这些人仍在死亡线上挣扎,每天都有十几个挺不过的人,离开这个世界。白天,李玉英到农场附近的沙滩上转一转,风掀起的死人的尸体裸露着,一堆一堆破布的衣服在沙土里面隐隐可现。许多人的胳膊、腿脚被风吹得清晰可见。她明白了,这些都是已经离开这个人世的难友们。她问过兆瑞,和他一起来的人有的已经不在世了,有的人情况不明。

刚来的一两天,她还专门看了看几个和王兆瑞一起来的武都老乡,仅剩下的几个皮包骨头,没有个人样了。她把一小包糖块,每人分两三块给他们时,马上被塞进嘴里,发出急促的嘎嘣嘎嘣的吞嚼声,那声音似在啃噬着骨头,令人惊恐和心跳。

 

 

一九六0年初,王兆瑞从武都县马营公社吊草坝农场转场到夹边沟农场,转场的原因是马营农场分配了充实夹边沟农场的指标。当时,领导找他谈话说:“咱们地方农场条件差,你们去国营农场,只要好好表现很快就会回来,恢复公职的,要相信组织”。就这样,他们带着信任和希望告别了家人,被派去夹边沟。在短短的两年多时间里,同去的已有几人因饥饿离开了人世。

在夹边沟农场不到一年的时间里,王兆瑞的身体迅速地垮了下来。能使他还没有被饥饿击倒的原因,他是中途转场来的,特别是妻子每月按时给他从家里邮寄的五斤炒面的接济,这五斤炒面是从全家口粮中一点一点节省出来的。但是无情的饥饿仍然时时窥视着他的躯体。在农场,每天都有一些人被饥饿夺去生命。而王兆瑞对组织、对党的矢志不渝的信任,对自己人格尊严的驻守,对社会、对自己人生价值的追求,对生命和未来的无限神往,牢牢珍藏在他无法言表的内心里。三十多年从未悔恨过自己所走过的路,他始终坚信自己从青年时代起所选择的革命道路是正确的,在这条道路上他把自己人生的理想、前途、追求和做人准则结合在一起,铸造了自己的精神和灵魂。他始终坚信,。

在夹边沟伴随死神生活的日日夜夜,他都是以这种坚定的信念迎来戈壁荒原上红红的太阳。

死亡笼罩着夹边沟,死人是极为平常的一种事情。它已麻痹了每一个活着的人。而在每天早上、中午、晚上排队在食堂打饭(一碗能照出人影的清汤)的幸存者,反而有一种不能相信的惊异,“哎,你怎么还活着?”

这种情形之下,在这一群人中,退缩到人性底线的事情频频发生、出现。譬如,同伴之间失去廉耻的偷窃、抢夺,为了一个馒头而出卖别人或出卖自己的人格,偷吃已经死去者的内脏躯体等等,人性和尊严,道德和原则,完全被现实彻底击溃。知识分子的高贵、雅致、良心、理念被蹂躏得七零八落。在这里上演的每一幕都让“人”这个伟大的称号受尽了凌辱和践踏,让这个地方的历史蒙受了永远的羞愧和耻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