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小史》

作者〔英〕恩斯特·贡布里希

译者吴秀杰

类别 图书 / 非虚构

出版社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 2016-01

提供方理想国


“如果你想知道埃及到底在哪里,我建议你去问一只燕子。每年秋天,当天气转凉,燕子们飞向南方。它们越过群山飞临意大利,继续飞过一片海域,然后到达非洲离欧洲最近的地方。埃及不远了。”如此写世界历史,说明大手笔毕竟是大手笔。那是1935年,贡布里希26岁,正在恋爱,正在待业,所以缺钱。他的一位出版商朋友出了个主意,英国有人刚写了本给孩子看的历史书,如果翻译成德语,应该能赚点钱。贡布里希看了该书以后说,“也许我能写本更好的。”

贡布里希在维也纳大学写博士论文的时候,曾经对学术文体感到不耐烦。烦躁之余,他经常和一位小姑娘通信,她想知这位书虫叔叔到底在忙什么,所以他要用小孩儿能看懂的语言讲解他的博士论文。如果你正在写博士论文的话,不妨也试试看,这好比用积木讨论建筑学,需要准确而圆通的专业知识,需要以简驭繁的技巧,需要很多朴素而精炼的比喻,需要爱。贡布里希具备这一切,但出版商给他写《世界小史》的时间只有六个星期。多少传世之作的产生都跟严酷的截稿日期有关,突发的灵感和仓促造成的遗憾,都是在压力中工作的副产品。他每周工作六天,每天写一章,白天查资料晚上写。周日他用来谈恋爱,给她未来的妻子说说一周来的进展,并读给她听其中的段落。所以,这本书的语气很亲切,轻柔,因为这本世界历史不单是给孩子的,也是给恋人的。美国大诗人华莱士•史蒂文斯曾说,“钱也有玫瑰的气息”。一代硕学通儒,年轻的时候也要为钱去写书,出版商给他的花花绿绿的钞票,很快就变成他递给女友的玫瑰花。好在上天爱才,让这本应急的小书一出版就大受欢迎,为贡布里希的写作生涯带来了出乎意料的好运,当然也是因为他写得太好。

1936年《世界小史》出版后,很多人都误以为他是一位资深的教授。很快,这本书被翻译成五种语言。,理由是它有“和平主义的观点”,贡布里希去了英国并从此住在那里,最终于异邦封爵,享受尊荣。他曾应邀再写一本类似的著作,这就是后来风靡全球的《艺术的故事》,此书在中国也有无数读者。有人说它“就像蒙娜丽莎一样有名”,我们不知道蒙娜丽莎的姐姐是谁,但我们知道《世界小史》和《艺术的故事》原是姊妹篇。 

战后,贡布里希又给德文新版加写了一章,除了《世界小史》之外,他所有其他著作都是用英文写的。到了晚年,贡布里希又开始修改这本书,并采纳了他儿子和助手对亚洲部分的一些意见。贡布里希对这本“儿童读物”是非常严肃的,,并扩展关于英国内战和议会民主的相关内容,因为早年在维也纳的时候,他对英国历史的关注还不够。但他希望读者们能够在这本书里放松自己,无须记笔记,具体的年代和名字也都不是此书的关键。这本历史著作不是教科书,在短小的篇幅里(翻译成中文恐怕只有二百页左右),贡布里希从远古洪荒的年代一气写到20世纪,做出这种事情的人就像童话里的骑士。

童话的开端,当然是“很久很久以前”。贡布里希在开篇第一章写道:

很久很久以前”就像一个无底的深井。从上往下看,你会头晕目眩吗?我会的。那么让我们点燃一张纸片扔下去吧。它会慢慢落下去,越落越深,燃烧的时候它会照亮井壁。你能看到它吗?它将会继续往下落。现在它已经落到很远的地方,就像黑暗深处的一颗小星星。它越来越小……现在它消失了。

不要以为贡布里希是在给孩子们讲解一个物理实验,他想说明的东西,用学术语言来讲,就是人类的文化记忆的建构:

我们的记忆就像那燃烧的纸片。我们用它来照亮过去。首先是我们的过去,然后我们请老人们讲述他们记忆中的东西。此后我们寻找死去的人们写的文字。用这种办法我们照亮了回去的路途。有一些专门为收藏人们曾经在上面写字的纸片的房子——它们被称作档案馆。你可以在里面找到几百年前写的文字。在一个档案里馆里,我曾经找到一封信,“亲爱的妈咪,我昨天吃了一些可爱的块菌。爱你的威廉。”威廉是生活在几百年前的一个意大利小王子。块菌是一种特殊的蘑菇。

读了很多理论的人们一定会想到“知识考古学”吧。,文艺复兴时期的土豆,他们一定也会喜欢意大利小王子的蘑菇。然而在这里,贡布里希的笔下没有对历史深处细节的洞烛幽微,我们看到的却是拉开读者想象的地平线的沧桑感:

但是我们只是走马观花,因为我们的光亮现在越落越快:五千年……一万年。即使是在那些岁月里,也有喜欢吃好东西的小孩子,但是他们不会写信。两万年前,五万年前……即使在那时候,也有人像我们一样说“很久很久以”……但是我们仍然没有到达起点……几十亿年前……那里只有奇怪的美妙的巨星和小的天体,旋转在一个浩渺无垠的宇宙的气体云团里。

“很久很久以前”——可是现在所有这些向过去的凝视都让我再度头晕目眩。
快点!让我们回到太阳,回到大地,回到美丽的海洋,回到植物、蜗牛和恐
龙,回到我们的群山,最后,回到人类。这有点像回家,不是吗? 

现在我们知道为什么贡布里希会那么有魅力,“这有点像回家,不是吗?”我们几乎意识不到这是个比喻,因为它太明显,太贴切,甚至让我们进一步去思考什么是“回家”,回家是探寻漫长的过去,还是重回现实的存在?这实在是饶有趣味。贡布里希由此让我们去体验:不止是“一个”故事,而是“我们的”故事,我们称之为世界历史的故事。贯穿全书的,是作者对历史中人类命运的悲悯,“我们还会有一个好点的未来吗?”

为了思考这个问题,我们还是需要回头去看历史里的斗转星移,然后看着眼前的一切也变成“历史”,仿佛我们自己也是慢慢凝固的石膏像。我们每天发出的,消失在茫茫的电子虚拟世界的信息到底是什么,会被什么人在未来拿出来回味?也许历史的意义就在不可言说之间赋予这意义新的形态,就像贡布里希简练勾画出的老子的道,贡布里希在他人生的尽头搁笔的时刻曾达到过这样的境界吗:

在整个世界里——在风雨、动植物,在白天到黑夜的转换中,在星辰的运动中——所有东西都根据一个伟大的原理而运行。他把这称作“道”,意思是“路”或“途”。只有人在他无休无止的努力中,在他众多的计划和方案里,甚至是在他的祷告和祭祀里对抗这种原理,也就是说,阻碍它的路途并且阻止它的实现。……只有当一个人成为了一棵树或一朵花,涤尽了所有意志和目的,他才会感觉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