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谈大先生 | 书摘

《笑谈大先生:七讲鲁迅》 陈丹青

——西洋人因为西洋的强大,固然在模样上占了便宜,可是真要遇见优异的中国人,那种骨子里的儒雅凝炼,脱略虚空,那种被贝托鲁奇准确形容为“高贵的消极”的气质,实在是西方人所不及。这也好比中国画的墨色,可以将西洋的七彩给比下去;你将鲁迅先生的相貌去和西方文豪的模样摆在一起比比看,真是文气逼人,然而一点不嚣张。


——异端是什么?不是唱反调,不是出偏锋,不是走极端,要我说,异端的特质,是不苟同,是大慈悲——鲁迅的不苟同,是不管旧朝新政、左右中间,他都有不同的说法和立场,而教科书单拣他左倾的言论;鲁迅的大慈悲,说白了,就是看不得人杀人,而教科书单说他死难的朋友都是大烈士。、失望而绝望,从欢欣、参与而背弃,就为他异端。而鲁迅的大诚恳,是他能超越不苟同与大慈悲,时常成为他自己的异端。


——而鲁迅书写死亡的风格,一开始便即毒辣而透辟,笔法简赅,不动声色,决不为死者说句软话,仿佛他就是死神——辛亥革命可歌可泣,鲁迅笔下不过是一枚;阿Q死到临头,鲁迅引我们笑他画不像死刑签纸上的圆圈;眉间尺的复仇过程也亦属死刑的执行,描写人头砍落,惜墨如金,连文笔都飞快得不及看清,而油锅里三颗脑袋的追逐厮杀,写来神采飞扬——他自己说《故事新编》多是游戏之作,并非谦抑,“游戏”一词未见得贬义,而他深味笔墨的快感,只不予明说而已。


——其一,鲁迅的思想可以商榷吗?这是典型的奴才思路,是极权社会才会提出的问题:所有人物与思想都可以“商榷”,理应“商榷”,但我不用“商榷”这个词,那是中国式伪争论的代用词,吞吞吐吐,躲躲闪闪。当“商榷”二字得以流行的年代,正是抹杀批评、禁止怀疑的年代。


其二,鲁迅的精神是否被继承?是否值得继承?我的回答是:假如鲁迅精神指的是怀疑、批评和抗争,那么,这种精神不但丝毫没有被继承,而且被空前成功地铲除了。我不主张继承这种精神,因为谁也继承不了、继承不起。最稳妥的办法是取鲁迅精神的反面:沉默、归顺、奴化,以至奴化得珠圆玉润。


七十年历史,是我们与鲁迅彼此成为异类的历史。今天不论怎样谈论鲁迅、阅读鲁迅,我们的感知系统或研究手段,其实都很难奏效。在我们的上下周围,鲁迅那样的物种灭绝了——岂止是他,,伟大的早期人,伟大的革命者与启蒙者一代,在今天的人群与人格类型中,消失净尽——而在鲁迅的时代,这些人不论为敌为友、为官为匪,他们的伦理道德血脉教养,个个跨越唐宋,上溯先秦,同时,他们是中国第一代世界主义者,第一代现代民族主义者,。


——在今日的知识谱系中,马克思与鲁迅被信赖被尊崇的程度是半世纪以来的最低点,除了屈就而厌烦,年轻人对他们没有尊敬,没有爱。


——鲁迅很早就说过,你要灭一个人,一是骂杀,一是捧杀。大家现在看见了,过去半世纪,胡适被骂杀,鲁迅被捧杀。近年情况反了一反,是鲁迅开始被骂,胡适开始被捧,然而还是中国人的老办法:要么骂,要么捧,总不能平实地面对一个人,了解一种学说,看待一段历史。


——在这一场巨大的阳谋中,真正被利用的是我们几代人。独尊鲁迅的真目的,是为了使我们无知,不怀疑,盲从意识形态教条。我应该说,我们几代人被成功地利用了。现在一部分人知道被利用,于是掉过头来诅咒鲁迅。


——秋瑾献出自己的性命,未能阻止在她身后多少百万的性命继续牺牲,白白牺牲。鲁迅借她这条性命告诉大家,中国的许多场革命何其虚枉,中国的亿万百姓何其昏昧,多少烈士以为一死之后,可以唤醒大众,可是后来几十年,上百年——容我说句残忍的话——成千上万的烈士真是白白死掉,他们以为自己的血可以免除民族的罪孽,结果民族的种种罪孽不但没有减少,反而变本加厉,今天社会上许许多多悲惨离奇、丧尽天良的事,在秋瑾和鲁迅的时代,不但没有,而且说给他们听,他们根本听不懂。


——鲁迅是个至情至性的人,鲁迅又是现代中国罕见的文体家。有这两条,鲁迅的文章这才深沉动人。


——出于非凡的文化自觉,鲁迅既不相信古代经典还能作为新时代文艺的有效资源,也从未以大而无当的世界主义,以他自己健康明朗的西化立场,乐观预言西洋艺术在中国的前景。我注意到,即便鲁迅的怀疑主义遍及不同的问题和领域,但他对文艺,对文艺的西化,十分审慎。,并曾犯错,但遇到文艺的话题,他时或轻快地嘲讽,时或沉静观察,却不使自己的判断失据而离谱。


——姿态放得很低,要求举得很高,做事的人他非常看得起,做成的事他总是不满意,这是鲁迅的一贯。


陈丹青 /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 2011



编辑 | 游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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