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景祥散文集《蒲秧沟》之二十三 老鸹窝

 

      蒲秧沟东面有一块地,地边上长着许多树,树上有许多乌鸦窝,蒲秧沟人把乌鸦叫老鸹,所以这块地就叫老鸹窝。

      老鸹窝名不虚传,成百上千只老鸹把这里当成了家。一群群通体透黑的老鸹,像一个个憨头汉子一样哇哇地叫着,在榆树、柳树和沙枣树上飞来飞去,飞出了另一种黑色的景观。有时候,一群老鸹突然落在一棵树上,绿树立刻弯了腰,变成了黑树;有时候,一群老鸹突然落在地上,绿色的大地顿时黑出了一块;有时候,老鸹们群翔于空中,遮天蔽日,连半个天都黑掉了。这种绿色和黑色的不断交换,让人有一种怪异的感觉,仿佛有一位会邪术的人,在玩一种吓人的游戏。

      蒲秧沟的娃娃不怕老鸹,他们经常成群结队地到老鸹窝来玩。

      春天里,树刚刚发芽,老鸹就忙起来。他们在那些高大的树上衔草筑巢,转眼之间,树的枝桠上就挂满了老鸹窝。远远看上去,一棵棵树上都结着了硕大的果子。蒲秧沟的老鸹窝成了真正的老鸹窝。

      当老鸹窝的树上挂满“果子”的时候,蒲秧沟的娃娃们便像孙猴子一样,在树上窜来窜去。这时候,窝中的老鸹蛋变成了娃娃们的玩具。娃娃们掏下老鸹蛋,脱光了衣服,互相打蛋仗。一仗下来,个个脸上、头上、身上满是粘稠的黄浆。调皮的猴子们玩脏了,玩累了,就相互笑闹着跳进秦家渠游泳洗澡。在水中玩出了性子,他们又爬上树,开始新一轮的打蛋仗。娃娃们每上一次树,老鸹们像疯了似的,狂叫着,一次又一次地扑向掏窝的人。在娃娃们的搅和下,整个春天里,老鸹窝都这样沸腾着。

      蒲秧沟的娃娃不吃老鸹蛋。这是受了大人的影响。大人说,老鸹是一种不吉祥的鸟,身上的肉脏,不能吃。所以娃娃们不敢吃老鸹肉,更不敢吃老鸹蛋,就是在蒲秧沟粮食极度紧张的那些年月里,老鸹肉和老鸹蛋也没人吃。

      那时候,我经常一个人到老鸹窝去,探寻老鸹的生活。我觉得,大人们说老鸹脏,是没有根据的。有一次,我坐在秦家渠边的一棵大树下乘凉,意外地见到了一种景象,叫我激动不已。开始的时候,我看到水边飞落了两只老鸹。它们高高地昂着头,在水边转了两圈,确信没有危险后,突然跳进浅浅的水滩里洗起来。老鸹把头伸进水里,猛然上扬,水就撒在了身上。两只老鸹都不停地做着同一个动作。过了一会,它们又把翅膀伸开,不断地用翅膀往身上撩水。它们做这些动作的时候,还哇哇地小声叫着,好像特别舒服。我坐在大树下面,一动不动地看着。后来,我怕惊动它们,就悄悄地、慢慢地移身树后,透过树枝看它们洗澡。大约过了五六分钟,老鸹一个接着一个飞下来,和那两只老鸹一样洗起澡来,飞来的老鸹越来越多,渠两边的浅水滩上一溜烟地舞动着两条黑色的飘带。老鸹们的哇哇声,撩水声、翅膀的拍打声,连成一片。秦家渠一下热闹了起来。老鸹们足足洗了有一个钟头的澡,好像突然得了什么口令似的,都齐齐地上了岸,面朝水站着,个个浑身湿淋淋的,往日里肥大的老鸹,变得瘦小不堪,黑色的羽毛紧贴在身上,样子难看极了。有几只小的,也许是冷了,站在那里不停地打颤,但大多数的老鸹都一下一下地抖动着身体,每抖动一次,水珠就从身上飞溅出来。它们一边抖动着身体,一边用粗长的嘴梳理黑色的羽毛。

      这一切,简直把我看呆了。老鸹会洗澡,而且洗这么长的时间,还是成群结队地洗。老鸹洗澡的情形让我受到了很大的震动。蒲秧沟人都认为老鸹是脏鸟,我要不亲眼看到老鸹群浴图,我也和蒲秧沟的其他人一样,永远认为老鸹是不洁之鸟。看样子,在现实生活中,人不能轻易下结论。对于老鸹,蒲秧沟人的认识是错误的。我突然觉得自己高大起来。

      大约半个小时之后,浑身湿透的老鸹们的羽毛干了,在阳光的照耀下,黑色的羽毛,闪着油亮的光。它们振振翅膀,起飞了,飞到树上去,哇哇哇地说着它们自己的事情。

      我从大树后闪身出来,突然觉得自己高大起来,我发现了老鸹的另一面,发现老鸹是一种爱干净的鸟。我觉得,应该把这一发现告诉蒲秧沟人。我飞也似地往庄子里跑,跑回村里,已是下午。我见人就说,老鸹会洗澡,老鸹会洗澡。但没有一个人相信我的话。我没有气馁,还是不断地逢人就说,老鸹会洗澡,老鸹会洗澡,是我亲眼见的。但还是没有一个人相信。蒲秧沟的人都认为张家的老四有精神病了。

      我突然觉得,想让人认识和接受一个真理,那是一件多么难的事啊! 

      后来,我突然清醒了,我觉得自己正在做着一件愚蠢的事情。我为什么要把老鸹会洗澡,爱干净的事告诉别人呢?如果我的发现,被蒲秧沟的人认可,那就会给老鸹带来灾难。

      那几年,蒲秧沟的麻雀几乎被蒲秧沟人吃光了。在蒲秧沟,老鸹没有人吃,因为老鸹是不干净的鸟,倘若蒲秧沟人知道老鸹是干净的鸟,那么,蒲秧沟人会在一夜之间,吃光了老鸹窝的老鸹。老鸹窝会在一夜之间名不符实,老鸹会在一夜之间不复存在。

      我突然地高兴了,我可爱的固守陈规的蒲秧沟人没有相信我的真话,正是因为这一点,蒲秧沟的老鸹蒲秧沟的老鸹没有遭到灭顶之灾,蒲秧沟的老鸹窝存在了下来。

      在以后的许多年里,我都常常一个人到老鸹窝去,看老鸹洗澡,时间长了,我不必躲在大树后面,而是放心地坐在离渠边很近的地方,尽情地看老鸹洗澡。老鸹们和我很熟悉了。有时候,那些大一点的老鸹还对我扇扇翅膀,那意思仿佛在说,下来呀,我们一起玩,但我始终没有下水,我不愿打扰老鸹们和平欢乐的生活。

      蒲秧沟的老鸹在老鸹窝生活了几十年,它们没有给蒲秧沟人带来什么灾难和不吉祥的事情,就是蒲秧沟的娃娃把一窝一窝的老鸹蛋打碎了,老鸹们也没有报复,说老鸹是不吉祥的鸟,真是冤枉了老鸹。我觉得蒲秧沟的老鸹是吉祥的鸟,是宽容大度的鸟,是蒲秧沟的娃娃们喜欢的鸟。

      那一年,种了许多年地的蒲秧沟人,突然骚动起来,要学城里的工人们炼钢铁。老鸹窝长了几十年、甚至上百年的树,几天之内,被无情地砍掉了。

      那些无枝可依的老鸹整整哀鸣了三天三夜。在一个下着毛毛雨的下午,老鸹们齐齐地飞走了。

      在以后的几年里,蒲秧沟老鸹窝那块地突然收不上东西了。老鸹飞走的那一年,一场冰雹把一千多亩地的麦子打掉了。第二年,老鸹窝种了胡麻,秋天胡麻快要收的時候,胡麻地突然无端地起了大火,一千多亩地的胡麻烧了个精光,村长因此进了班房。有一年,我把我们家的驴拴在老鸹窝的一个草滩里吃草,下午去牵驴的时候,拴驴的铁橛子无端地不见了,让我感到特别奇怪。

      世间的事,无所谓吉祥还是不吉祥,只要怀着一颗友善的爱心,吉祥就会常伴左右,否则,不吉祥的事情也会跟着到来,像蒲秧沟老鸹窝的老鸹,它们吉祥不吉祥,全都在人对它们的态度上,人对它们好了,它们是一种样子,人对它们不好了,它们又是一个样子。

      蒲秧沟的老鸹窝和老鸹永远留在了我的心里。长大了,走南闯北的我,每每见到老鸹,心中都会涌出一种亲切的感觉。我见到老鸹,总会停下来,看它们飞,看它们一摇一摆地走,听那种曾经我熟悉的哇哇的叫声。

      我总觉得,天南地北的老鸹,都是从蒲秧沟飞出去的。蒲秧沟人背叛了它们,它们再也不回蒲秧沟了。




张景祥书法作品





       张景祥,男,五十年代末出生在新疆沙湾县一个叫蒲秧沟的村子,并在蒲秧沟村度过了少年时期和青年时期。他种过地,放过羊,看过青,喂过马,开过拖拉机,当过大队文书。国家高考制度恢复后的第一年,考学离开了村子。大专毕业后,当老师,当记者,当播音员,当编辑,当乡镇党委书记,县政府部门的主任局长,经历复杂,后来终于和文学和书法结缘。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发表文学作品,《青年文学》《天涯》《读者文摘》《铁路文学》《西部》《伊利河》《绿洲》《石河子文艺》发表过作品,《南方周末》整版推介,新疆电视台,河南电视台做过专访。出版散文集《一代匠人》《家住沙湾》,长篇小说《鬼城》《狗村》,主编《锦绣沙湾》《沙湾女人》《大盘鸡的传说》。

       现为沙湾县作家协会主席,塔城地区作家协会副主席,《沙湾文学》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