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法的少,涉嫌非法的多:揭秘穿山甲全国养殖地图

  

撰文 | 谭畅  钱潇  孙一丹

视觉 | 潘秋杏  统筹 | 何海宁

截至2017年3月28日,有16个省份回复南方周末记者,称未核发过穿山甲驯养繁殖许可证。但检索工商资料,发现十余家企业经营范围包括穿山甲养殖,网上也能搜到一些机构自称养殖穿山甲。


目前,各地的动物救助站几乎是养殖场穿山甲唯一的正规来源。一位梅州老板听说过同行直接接手走私的穿山甲,或到市面上以救护的名义寻找穿山甲。


在动物饲养员陈月龙眼中,所有的穿山甲养殖场都带有“原罪”。


他在某动物救助站工作时,救护过4头穿山甲。其中一头送来时就呼吸衰竭,两头救护后能够自主进食,但还是在半年后死去。只有一头活到现在,在人工环境下生活了约三年。


“穿山甲从野外被抓住的那一刻起,就等于被判了死刑。”陈月龙描述着穿山甲可悲的命运,或死于餐馆厨房里,或死于走私路途中,即便侥幸得救开始被人工饲养,“但大家都说穿山甲不好养,然后就养死了”。


“是很难养,这些年我们养的穿山甲一直在减少。”广东南岭投资管理有限公司自2014年开始养殖穿山甲,总经理曾斯文一肚子委屈,“只有投入,没有任何收益。现在大家还都来质疑我们。”2017年3月22日,他在南岭山脚下的养殖基地门口对南方周末记者说,基地内仍养有穿山甲,但具体数目他称不便透露。


一个多月来,针对穿山甲养殖市场的质疑频起。先是2017年2月,一则广西官员请吃穿山甲的旧闻被曝光;随后,两个申请工信部资金扶持的穿山甲养殖项目被动物保护人士发文追问。所有矛头都指向了一个隐秘的穿山甲养殖市场。然而,动物保护人士和媒体记者纷至沓来,却悉数被挡在诸多养殖场门外。外人看不见人工养殖的穿山甲,也看不清穿山甲养殖场的秘密。


南岭投资管理有限公司曾斥资数百万为穿山甲建造了圈舍和户外活动场地,如今空荡的场地内养殖了其他动物,改造成小型动物园。 南方周末记者谭畅 | 摄


合法的少,涉嫌非法的多


2017年2月19日被质疑之后,工信部迅速回应,两个项目因绩效评价得分不达标,未得到资金扶持。但因此事进入公众视野的穿山甲养殖场,依然未能自证清白。


穿山甲是国家二级保护动物,人工养殖需要获得专门的驯养繁殖许可证,而对于商业化利用,据了解目前国家并未颁发任何经营许可证。


穿山甲养殖缘起于中药材利用。2007年,,要求对传统中医临床用药的重要原料来源物种建立激励机制,引导企业参与野外资源恢复和人工繁殖活动:“突破赛加羚羊、穿山甲、稀有蛇类人工驯养繁殖技术,实现商业性规模化养殖,是解决相关产业原料来源的根本措施。”


南方周末记者向各省林业厅申请公开相关信息,截至2017年3月28日,黑龙江、江苏、山东、河南、河北、湖南、湖北、福建、安徽、青海、宁夏、西藏、内蒙古、贵州、北京、甘肃等16省份回复称,从未核发过穿山甲驯养繁殖许可证。


南方周末记者综合全国各省林业部门信息公开申请(截至3月28日)和其他公开信息整理。 梁淑怡 | 制图


除此以外,2016年7月,生物多样性保护与绿色发展基金会濒危物种基金曾向吉林、辽宁、陕西、重庆林业部门发函,回复是这4地未颁发驯养繁殖许可证。


核发过许可证的省份为江西、海南、上海、云南、广东、广西等地,这些省份的养殖场数量也是寥寥无几。据云南省林业厅回复,该省批准了4家单位进行试验性驯养繁殖,这已是较多的省份了。


而一些养殖场尽管有驯养许可证,但实际上并未养殖。如海南亚非濒危野生动物驯养有限公司、上海动物园。这两个省市仅批复了这两家单位。


然而,合法养殖的背后暗流涌动。南方周末记者检索企业工商资料,发现十余家企业的经营范围包括穿山甲养殖,网络上也能搜寻到一些机构自称有养殖穿山甲。这些单位大部分在未核发过许可证的省份里,甚至有的企业在经营范围内括号注明:需要取得相关部门许可。


其中一些机构,如海南儋州鑫联龟特种养殖农民专业合作社、贵州天黔野生动物养殖开发有限公司负责人向南方周末记者表示,曾经养过,但因没有收益,现已放弃。四川省会东县庆辉特种养殖专业合作社负责人称并未开始养殖,仅是有养殖打算,就写在了注册资料中。湖南桃江县京箭特种野生动物养殖有限公司称“确实在养穿山甲”,但具体情况不便透露。


3月17日,南方周末记者联系上西安一个养殖户,对方自称借用了西安秦岭野生动物园的证件养殖穿山甲,种源来自贵州农户,现在已经繁殖出幼体可以售卖,价格约2300元/公斤。“都是销往宠物市场,很多老板养着玩。到时候需要您自己来挑选。”


两天后,他们表示现有的二十多头穿山甲幼体全部被预订了。“那个老板有证,我卖出去的每一只都受法律保护。”


西安秦岭野生动物园工作人员则称,其动物驯养许可证限定在园区内使用,不存在外借的情况。


种源来自哪里


目前,各地的动物救助站几乎是养殖场穿山甲唯一的正规来源,,或当地市民在路边拾获、从餐馆解救下来的野生穿山甲。


但动物救助站条件有限。刘亚(化名)现在是某穿山甲养殖场的员工,曾在某省级动物救助站工作。据他回忆,救助站里动物种类很多,空间小,人手也有限。“穿山甲绝食,没有人懂怎么给它灌食。我还是来这里以后才学会的。”


广西是穿山甲种源的主要输出地区之一。根据广西林业厅主动公示的运输批准信息,广西陆生野生动物救护研究与疫源疫病监测中心曾分别向外省两家养殖场输出了共42只穿山甲。


广西盛凯投资有限公司向其在北海市象谷村的驯养基地运输过11只穿山甲。工作人员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这11只穿山甲也来自动物救护中心,目前仅存活4只。“存活率太低了,天气变化等各方面原因很快就引起穿山甲的死亡。”而死亡后的穿山甲,需要退回给林业厅。


据云南林业厅回复,养殖的穿山甲死后,,并称该省林业部门并未回收过穿山甲尸体和甲片,也未批准过出售及利用。


陈月龙曾在一次各地动物救助站饲养员的交流中听说,有时候饲养员还不知道有穿山甲要送来救护,养殖场老板反而先得到消息,要求过来挑选。“用脚在地上踢,哪个沉要哪个。”


但对于养殖需求而言,救助站能提供的穿山甲数量还是太少。


业内流传着用特殊渠道引种的各类信息。一位自称养殖过100头以上穿山甲的私人老板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听说过同行直接接手走私的穿山甲,或到市面上以救护的名义寻找穿山甲。因为有驯养繁殖许可证,执法部门难以将这样的购买行为认定为非法交易。这一说法真伪难辨。


2015年10月,。申请材料显示,西双版纳庆丰园是西安东盛集团公司(广誉远中药股份有限公司股东之一)下属东莞市庆丰园药用动物研究所(以下简称东莞庆丰园)投资设立的企业,属西双版纳招商引资项目。东莞庆丰园于2014年在尼日利亚建设了穿山甲驯养基地,并从尼日利亚引进长尾穿山甲、大穿山甲、树穿山甲3个品种共500头种源。


不过,一位东莞庆丰园的工作人员告诉南方周末记者:“非洲基地的穿山甲运不进来,云南基地的都是从东莞运过去的。”据他介绍,东莞庆丰园最多的时候养了两三百头穿山甲,“有外面拿来的,也有自己繁殖出的小穿山甲”。


东莞市庆丰园药用动物研究所租用了50亩果场养殖穿山甲,位置十分隐蔽。当地人只听说铁门内养蛇,不知道养殖了穿山甲。 南方周末记者谭畅 | 摄


云南省林业厅向南方周末记者证实,2016年,西双版纳庆丰园从东莞庆丰园调运了160只马来穿山甲作为养殖种源。而上述申请材料称,西安东盛集团将投资5亿元,建设占地2000-5000亩的大型驯养繁殖基地。


对如此大的投资规模,华南师范大学生命科学学院教授、世界自然保护联盟(IUCN)穿山甲专家组成员吴诗宝十分担心:“这要从野外捕捉多少头穿山甲作为种源?穿山甲已经极度濒危了,野外数量已十分稀少,再从野外捕捉作为种源,这无疑会对穿山甲再次造成伤害。”


“没一家做成功”


海南亚非濒危野生动物驯养有限公司一头穿山甲还没开始养,已决定全身而退。


“以前都觉得是块‘肉’,现在谁养谁傻。”其母公司北京亚非生物科技有限公司一名高管李默(化名)告诉南方周末记者,穿山甲人工养殖“根本没一家做成功”。


该公司主要业务是在非洲做矿产,2016年接触到国内几家穿山甲养殖企业。“忽悠我们说养殖技术成熟了。非洲穿山甲遍地都是,从国外买回来,养大了做药材。”


李默所在公司投入200万元在南苏丹建立了养殖场,在当地办了穿山甲养殖证和抓捕证,打算将非洲穿山甲以合法途径输入国内的养殖基地作为种源。


基地计划建在海南。海南省林业厅2016年9月刚批下许可证,月底就得到消息,全球8种穿山甲由《濒危野生动植物种国际贸易公约(CITES)》附录Ⅱ升至附录Ⅰ。按照CITES公约规定,附录Ⅰ的物种明确规定禁止国际交易。“(合法途径下)非洲的穿山甲根本进不来了。”


同时,“养殖技术成熟”也成疑。“我们跟一家企业合作过,结果一看,平时养着是能活,但生病了没法解决,动物没有疫苗说死就死。”


东莞庆丰园在上述申报材料中称,已全面掌握穿山甲人工驯养繁殖技术,人工繁殖了穿山甲子三代。不过,这一说法遭到业内专家质疑:“如果有,为什么从来不让外人看呢?没进行过专家认证,也没有技术报告。”南方周末记者拨通其法定代表人晋学君的电话,希望了解东莞、云南基地内穿山甲数量和子三代基础数据,未获得回应。


吴诗宝表示,养殖技术成熟要达到两个标准:存活时间要达到10年左右,成活率和繁殖率达到80%以上,还要有上百头的观察数量。人工养殖穿山甲最大的障碍是人类始终无法克服穿山甲消化系统和呼吸系统的疾病,这是全球性的难题。


“穿山甲的人工养殖探索已有数十年的历史,从个人所了解的一些存活和繁殖情况看,少数几家应当可算基本成功,但离商业性利用所需的水平和规模还有很长距离。”濒危物种科学委员会办公室主任孟智斌表示。


“为什么非要养”


一旦养殖成功,既能满足利用需求,又能保护和保存这一物种——这是穿山甲养殖者的逻辑。然而,这一行业从业者迄今几乎没有攻克养殖技术,反而陷入需要不断开拓种源、为人工养殖穿山甲去搜寻更多野生穿山甲的尴尬境地。


“看不到希望。”一位要求匿名的养殖场负责人说,如果接下来国家没有解决种源的政策或者资金支持,他打算把手头的穿山甲养完就不养了,“搞不成大规模养殖,之前的投入就当沉没成本。”


“我不是不支持商业化养殖。”3月23日,吴诗宝慎重地向南方周末记者表述着他对穿山甲人工养殖的态度,“一开始就是支持的,只是目前各方面还不具备商业化大规模养殖的条件:技术还不成熟,种源来源困难,并且除中华穿山甲外的其他穿山甲是否具有药用价值还不清楚。”现在,他迫切希望尝试对穿山甲进行迁地保护,因为野生穿山甲在自然环境条件下已十分不安全,随时可能被捕捉。应该迁移到较为安全的人工环境,等条件成熟时再将它们放归野外,像大熊猫、朱鹮、海南坡鹿、扬子鳄的保护模式。


孟智斌认为,接下来林业部门对穿山甲驯养繁殖许可证的核发很可能会收紧。“任何穿山甲的养殖,都必须在通过严格的科学论证以及有长期充足的人力物力保证的前提下,选择少数单位,以符合国际、国家法规和不损害有关野生种群的方式,谨慎、稳步地开展。”


同时,如果将来穿山甲的野外状况没有令人满意的改善,即使达到一定的养殖规模,其经济利用的前景也十分模糊。


“为什么非要去‘养’呢?穿山甲本来就在野外生活,人类非要去养它,惦记着甲片可以做什么、肉可以做什么。”陈月龙则代表着动物保护人士的态度,在他看来,除了必要的救护式“饲养”,或许从一开始就不应该进行以利用为导向的穿山甲人工养殖。


政策鼓励十年后,迷雾中的穿山甲人工养殖,走到了十字路口。


本文首发于2017年3月30日南方周末。原创作品,转载须联系后台取得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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