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心:林肯中心的鼓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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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搬来曼哈顿,与林肯中心几乎接邻,听歌剧,看芭蕾,自是方便,却也难得去购票。


我的大甥在“哈佛”攻文学,问他的指导教授:美国文明究竟是什么文明?教授说:“山洞文明。”真正的智者都躲在高楼大厦的“山洞”里,外面是人欲横流的物质洪水——大甥认为这个见解绝妙,我亦以为然。


当我刚迁入此六十一街三十W.APT时,也颇有山顶洞人之感。看门大员力拒野兽,我便可无为而冶。储藏食品的橱柜特多,冰箱特大,我的备粮的本能使我一次出猎,大批带回,塞满橱柜冰箱,一个月是无论如何吃不完的,这岂非更像原始人的冬令蛰伏——是文明生活的返祖现象。想想觉得很有趣,再想想又觉得我自己不是智者,而且单身索居,这山洞委实寂静得可怕,几个星期不下楼不出门,偶然飘来一封信,也燃不起一堆火。山洞文明不好受。


可是真的上了街,中央公园大而无当,哈德逊河边满目陌生人,第五大道死硬的时装模特儿,路旁小摊上烤肉串的焦油味……都使我的双脚朝林肯中心的方向走——我还是回来的好。


我想,那哈佛大学的智慧的教授所说的山洞,宁是指大学、图书馆、博物馆、美术馆、画廊,特别是几个杰出的研究中心和制造中心,才是美国文明的山洞,犹如宇宙中引力强大的黑洞。我在“大都会”、“哥根汉”、“惠特尼”、“现代”等馆中徘徊时,才有“山洞”感,哥伦比亚大学的阅览室中的一片寂静,也是可爱的有为的寂静——无为的寂静总会滋生烦恼。


夏天来了,电力的冷风不自然,这只调节嚣的声音特别扰人,我已承认害怕寂静,当寂静被弄破时,又心乱如麻……不能用这只自鸣得意的空气调节器。只好开窗。


开窗,望见林肯中心露天剧场之一的贝壳形演奏台,每天下午晚上,各有一场演出。废了室内的自备音响,乐得享受那大贝壳中传来的精神的海鲜。节目是每天每晚更换的:铜管乐、摇滚乐、歌剧清唱、重奏,还有时髦得名称也来不及定妥又变了花样的什么音乐。我躺着听,边吃边喝听,不穿裤子听,比罗马贵族还惬意——夏季没过完,我已经非常之厌恶那大贝壳中发出来的声音了:不想“古典”的日子,偏偏是柔肠百转地惹人腻烦;不想“摩登”的夜晚,硬是以火爆的节奏乱撞我的耳膜。勿花钱买票,就这样受罚了。所以每当誉声起,电光闪,阵雨沛然而下,我开心,看你们还演奏不。


可惜不是天天都有大雷雨,只能时候一到,关紧窗子。如果还是隐隐传来,便开动我自己的“音响”与之抗衡,奇怪的是但凡抱着这样的心态的当儿,就也听不进自选的音乐,可见行事必得出自真心,做作是不会快乐的。


某夜晚,灯下写信,已就两页,意未尽;那大贝壳里的频率叉发作了,侧首看看窗外的天,不可能下雨,窗是关紧的,别无良策,管自己继续写吧……乐器不多,鼓、圆号、低音提琴,不三不四的配器……管自己写吧……


写不下去了——鼓声,单是鼓声,由徐而疾,疾更疾,忽沉忽昂,渐渐消失,突然又起翻腾,恣肆癫狂,破石惊天,戛然而止。再从极慢极慢的节奏开始,一程一程,稳稳地进展……终于加快……又回复严峻的持续,不徐不疾,永远这样敲下去,永远这样敲下去了,不求加快,不求减慢,不求升强降弱,唯一的节奏,唯一的音量……似乎其中有微茫的变化,这是偶然,微茫的偶然的变化太难辨识,太难辨识的偶然的微茫的变化使听觉出奇地敏感,出奇的敏感的绝望者才能觉着鼓声在变化,似乎有所加快,有所升强……是加快升强了,渐快,更快,越来越快,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快到不像是人力击鼓,但机械的鼓声绝不会有这“人”睐,是人在击鼓,是个非凡的人,否定了旋律、调性、音色、各种记谱符号,这鼓声引醒的不是~向由管乐弦乐声乐所引醒的因素,那么,人,除了历来习惯于被管乐弦乐声乐所引醒的因素之外,还确有非管乐弦乐声乐能引醒的因素存在,一直沉睡着,淤积着,荒芜着,这些因素已是非常古老原始的,在人类尚无管乐弦乐声乐伴随时,曾习惯于打击乐器,漫长的遗弃废置,使这些由今晚的鼓声来引醒的因素显得陌生新鲜。古老的蛮荒比现代的文明更近于宇宙之本质,那么,我们,已离宇宙之本质如此地远漠了,这非音乐的鼓声倒使我回近宇宙,这鼓声等于无声,等于只剩下鼓手一个人,这人必定是遒强美貌的,粗犷与秀丽浑然一体的无年龄的人——真奇怪,单单鼓声就可以这样顺遂地把一切欲望击退,把一切观念敲碎,不容旁骜,不可方物,只好随着它投身于基本粒子的分裂飞扬中……


我扑向窗口,猛开窗子,手里的笔掉下楼去,恨我开窗太迟,鼓声已经在圆号和低音提琴的抚慰中作激战后的矫憨的喘息,低音提琴为英雄拭汗,圆号捧上了桂冠,鼓声也就息去——我心里发急,鼓掌呀!为什么不鼓掌,涌上去,把鼓手抬起来,抛向空中,摔死也活该,谁叫他击得这样好啊!


是我激动过分,听众是在剧烈鼓掌,吆喊……我望不见那鼓手,大贝壳的下一半被树木挡住,只听得他在扬声致谢,我凭他的嗓音来设想他的面容和身材,希望听众的狂热能使他心软,再来一次……掌声不停……但鼓声不起,他一再致谢,终于道晚安了,明亮的大贝壳也转为暗蓝,人影幢幢,无疑是散场。


我懊丧地伏在窗口,开窗太迟,没有全部听清楚,还能到什么地方去听他击鼓,冒着大雨我也步行而去的。


我不能荏弱得像个被遗弃的人。


又不是从来没有听见过鼓声,我是向来注意各种鼓手的,非洲的,印度的,中国的……然而这个鼓手怎么啦,单凭一只鼓发出的声音就使人迷乱得如此可怜,至多我晕认他是个幸福的人,我分不到他的幸福。


那鼓手不外乎去洗澡,更衣,进食,睡觉了。


在演奏家的眼里,听众是极其渺小的,他倒是在乎、倒是重视那些不到场、不愿听的人们。



(摘自《哥伦比亚的倒影》/木心 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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