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这半个世纪前的文字里读到了现实


科夫按:今天要推荐的这篇文章,来自崔卫平给米沃什《被禁锢的头脑》这本书写的导言,由于文章很长,所以我选了其中的比较重要的两个部分。


米沃什对于喜爱苏联东欧文学的人来说并不会陌生,但他在当下中国的其他领域,,可算是个边缘人物。我并不是学文学的,老实说我对诗也不感兴趣。但我喜欢看诗人写的散文和杂文,,他们对于自己生活状态和周围世界的理解能力让我羡慕。


米沃什对于我来说,算是一个小小的偶像,他在外交官这样一个“既得利益者”任上出走,做了人民的敌人。在法国,他生存艰难,但却坚持不给“自由欧洲”写稿,到了美国,他还能在英语环境下始终坚持用母语写作……


文学对我来说并没有美学意义上的体验,我所有的兴趣都在它们所体现出的社会性价值,米沃什的书对于我来说就是这样一种绝佳的体验,在他的文字里,我不断寻找着现实,在我身上,也在这个社会的身上。




文 / 崔卫平

本文原题为《黑格尔式的蛰伤》,由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授权发布


米沃什来自立陶宛一个贵族家庭,他出生的年代,立陶宛属于波兰。他的家族属于说波兰语的上层社会。当时的立陶宛首都维尔诺,是一个十分国际化的城市。米沃什有一位堂兄,为立陶宛驻法国外交官员,用法语写诗。米沃什与他的年轻同伴,也有一个先锋诗歌的小圈子,他后来回忆道:那时候一个维尔诺的年轻诗人头脑中所想的问题,与一个法国年轻诗人没有什么分别。在当时国际主义思潮的影响下,青年米沃什为自己的富有家庭感到羞惭。


如此美丽的一个地方,却再三被外来强权占领与蹂躏。米沃什在书里“伽玛,历史的奴隶”一章的开始写道:“最近半个世纪它曾轮流属于不同国家,人们在街道上见过各国的驻军,,油漆工的工作量就增加很多,因为他们要把政府门前的牌子和名称刷上新的官方语言,城里的居民又得换上新的护照,努力适应新的法律和禁令。维尔诺的统治者依次为俄国人、德国人、立陶宛人、波兰人,而后又为立陶宛人、德国人、俄国人。”



冬天的立陶宛首都


1936年米沃什便出版了诗集,在当地享有文名。他与他的朋友们把自己的诗歌流派叫作“灾变论”,年轻人已经清晰地感到灾祸就在不远处。1939年,德国与苏联的“里宾特洛甫—莫洛托夫条约”,瓜分了波兰,立陶宛归属苏联,红军开进了维尔诺。1940年米沃什从维尔诺逃到华沙,参加了的地下抵抗组织。1941年这个地方被德军占领。1944年,苏联军队从德军手中重新夺回和占领了这个地区。两次目睹苏联军队占领,米沃什将某种看似势不可挡的力量称之为“压路机”。“它沿途粉碎了一切,还粉碎了每个被压碎的国家居民的希望,使其产生悲观失望的宿命情绪。”


维尔诺的命运是整个波兰国家命运的一个缩写。今天的人们想要在脑海中再现那种场景是很困难的:一方面,是战争结束之后的满目疮痍、百废待兴;另一方面,是前进中的歌声、旗帜。这一回,闯入者最擅长的还在于,将自己描绘成历史进步的代表,有一套完整的历史唯物主义和辩证法的学说,以“新信仰”的名义,要求人们服从。即使在黑格尔那里,历史仍然以一种“无意识”的方式在演进,处于当事人的视野之外,而新信仰则把客观发展的“历史”替换成了“第一人称”,声称他们这些人正好代表着历史运行的方向。


在这种总体形势下,实际上并无选择。摆在人们面前的,就是如何不要被甩下来,如何适应这种形势,如何与眼前的局面达成妥协。米沃什用“开船前的恐惧”来形容这种精神状态。社会危机和个人身家性命的危机,使得人们忘记了他们自身的精神道德危机,忘记了他们的道德困境和道德上的要求。人们把这个事实轻轻地压下了。耻辱印在他们的脑门上,他们尽力想要忘却。


该书第一个章节的标题为“‘穆尔提—丙’药丸”。它来自一位波兰作家维特凯维奇发表于1932年的一部长篇小说《永不满足》,其中有各种各样的人们讨论各种各样的问题,欧洲热门哲学人物胡塞尔、卡尔纳普的话题均在其内,然而书中的气氛却是诡异不幸的,人们陷入了虚无主义,深感一切都没有意义。市面上开始流行一种据说是来自蒙古哲学家的药丸,吃了这种药丸人们就会变得安详和幸福。往日争论不休的问题,会变得非常肤浅和无关紧要。米沃什借用小说中“穆尔提—丙”药丸这个比喻,来形容新信仰给人们精神上带来的稳定作用。这种药丸之所以生效,在于人们呼吸的空气中有这样四种元素:


一、空虚。在精神上失去依靠。失去对于世界的统一解释和统一图景。这个东西原来可以联结一个社会里的不同人群——农民、马夫、工人和研究形式逻辑的大学生。辩证唯物主义正好提供了一套新的对于世界的完整解释,让孤独的人有了依靠,感到自己再次成为社会的一分子,让觉得自己百无一用的人们,重新对社会有用


二、荒谬。即无意义感。原有的传统的、温情脉脉的生活被打碎了,人们看到的是一些赤裸裸的生存行为:吃、喝、赚钱、做爱、生孩子,而看不到任何理想前途,感到人生缺乏意义。某种情况就像我们这里曾经命名的“小资产阶级的苦闷”。米沃什强调,那些在传统社会看来的“异己分子”,更容易被吸收进新体制。相反,那些能够脚踏实地生活的人们,却不太容易受到这套东西的蛊惑


三、必要性。在上下文中,米沃什指的是一种徒劳感。知识分子害怕自己的工作是无效的,他担心自己写下来的东西没有创造力,不能跟上时代的脚步和需要,不能与现实的运动保持同步。在种种干扰之下,他“写作冲动的源泉就已浑浊不清了”。那种叫作新信仰的东西,据说既能够反映社会新的变革,还能够指导这种变革。这就好像一下子骑到老虎背上去了。人们愿意为此赌一把


四、成功。不仅是获得未来人生的成功,正在发出召唤的未来,也需要一个当下的行为,就是成功地克服自己。某个作家需要接受一些“手术”,而他周围已经有人经历过了,他们现在正以同情和鼓励的眼光看着他。跨进一个新的大门对他并非易事。从前习惯了绝望与否定的语调,现在的任务是要换一种肯定的和歌颂的。他突然发现,这是能够做到的。于是,他终于“渡过了转折期”,一条金光大道似乎在他面前无限展开。


表面上人们更多表现为喜气洋洋,像被集体施了催眠术一般,脸上挂着那种沉默诡异的表情,从此不再开口。米沃什的观察力是惊人的。他强调,。而在短短不到两年之内,他已经感到不能忍受,意识到了后面即将到来的一劫不复的精神灾难。


对于西方列强的失望,也是为东欧知识分子与中国知识分子所分享的共同经验。书中有一章叫作“看西方”, 在其中,今天的一名中国知识分子也能够找到许多共鸣。稍微拉远一点看,当时波兰知识分子遭遇到的这些问题,由战争的暴力与破坏一下子摔在人们脚面上的重负,也是一个现代性的遭际。人们从一个自洽的、受庇护的传统社会,被抛入需要个人承受巨大压力的现代社会,许多传统文化并不提供这样的支持。


米沃什设想后来的读者会提出这样的问题:难道人们没有就黑格尔式的历史运行观做出一番讨论吗?他的回答是:议题是人家设计的,对方有备而来。“在武装好的理论家和其应战者之间存在着比例失调的现象,就像坦克跟步兵决斗一样。”某种情况与中国一样:一个人即使熟读四书五经,掌握了唐诗宋词这样精美的文化,但是对现代社会是如何组织起来的,什么是人与人之间平等合作的关系,也仍然一无所知。结果是,运用前现代的方式去解决现代性的问题,本来应该往前一步,结果却变成了往后一步,甚至是好几步


读到这些章节,我的脑海中浮现出许多前辈的面容,想起他们说过的许多话。一位我尊敬的前辈,曾与我谈起过最初接触“社会发展观”时所受到的巨大心灵冲击,他感到有人能将历史的过去、现在及未来全部说透,真是了不起。王蒙先生也始终强调自己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对自己早年的选择无怨无悔。无论如何,我们应当尊重当事人的感受,尊重前人的道路,我自己的父亲所走的也是同一条道路。但是米沃什告诉我们,任何选择都不是凭空产生的。这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外部条件,看似自由的选择其实未必自由。再者,选择也是建立在自身现实与思想基础之上,而这些基础本身可能是十分薄弱的。在这种条件下,人的头脑更多是危机的产物,它释放危机并复制危机


米沃什揭示了某个晦涩的深层心理结构:深层是个人前途及道德危机,人们能够感受到的却又是发自内心的服膺(臣服),他没有把这个过程说成是出于外在压力。面对一场“精巧的辩护”这种批评,米沃什的回应是,他只是诚实地写出了自己看到的东西,将不同声音、不同人们自己的解释和理由写进书里,他提到了巴赫金的多声部叙述,而没有为了仇恨或怨恨,将事情简单化、符号化,更没有迎合一些等待在那里的人们的需要。


每本书有其自身命运。随着时间的推移、岁月的淘洗,该书的第三章“凯特曼——伪装”,显得越来越有意义。它不仅适合的早期,而且对于后期,同样有着巨大的穿透能力。


米沃什敏锐地指出,来自欧洲东部的人,会发现西部的人们,不管是搬运工还是出租车司机,看上去都表情坦然,轻松而自然,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而没有那种内心的紧张、晦涩和难言。受到“辩证法压力”的人们则充满了矛盾。人们必须演戏。必须戴上面具。在大街上、办公室、会议厅、工厂,甚至在起居室,人们说每一句话都必须考虑后果。战战兢兢的状态并没有培养出人们道德上的敏感,而是相反:人人心知肚明,知道一切不过是逢场作戏。如果不能中断,那么只有愈演愈烈。



米沃什引用了一百年前法国驻波斯外交官的一项发现,它被称为“凯特曼”。按照这位外交官的描述,世界的某些人们认为,为了使得信仰免遭世俗世界的伤害,不仅应该对此保持沉默,而且还要公开否认自己的观点,公开羞辱和贬损自己,采用对方的立场和言语,出席一切在他看来荒唐的仪式和表演,争取加入到对方的阵营中去,借以蒙蔽对方,引对手犯错误。


如此,人们在强权面前的潜台词就是:你要什么,我给什么。我正好是你要的那个东西,我是你的逻辑,你的立场。这下你没有什么可说了吧。如果犯错误,那是你的错误,你的不幸和无力,与我无关。你的错误由你来承担,我的错误也由你来承担。因为我就是你。这样一来,事情的性质发生了变化:本来是被迫撒谎,现在变成了一项主动的策略。他不承认自己是一个被欺骗者,反而认为自己是欺骗对方的人。他不是失败者,而成了得胜者。在这种貌似欺骗中,他获得了某种道德上的优越感。在众目睽睽之下,这个人堂而皇之地从任何责任感中逃脱了。


某种情况很像是在王小波的小说里发生的。比如《革命时期的爱情》里的王二,作为在豆腐厂工作的工人,他需要在输送豆浆的低空管道上行走,乃至这成了他的一桩爱好,很难说这仅仅是因为工作需要。革委会主任老鲁不停地要捉拿他,他必须不断逃离。读者或许会产生这样的印象:老鲁想要捉拿他的外在现实,变成了他的内在要求,这样他正好可以捉弄老鲁,以对方的逻辑,戏弄对方。他东躲西藏却又抛头露面,他在空中飞来飞去却又不断落地。


有一次他被老鲁抓住了衣领,但那个领子是白纸画的,轻轻一挣脱就被撕成了两半,他本人就如断了尾巴的壁虎一样逃走了。还有一次他真的被老鲁抓住了,直不楞登地倒在地上看似气绝身亡。老鲁吓得赶紧把他往医院送,送出厂门他就活蹦乱跳了。气得老鲁说,下次王二再没了气,不送医院,直接送火葬场。


在小说里幽默一把是一回事,现实是另一回事。在现实中,重复他人的逻辑和错误,并不意味着找到自己新的起点,而恰恰会掩埋自己原来的立场,歪曲自己的感情。让人性停留恶作剧的水平之上,并没有增添任何新的东西进来,富有意义的东西仍然被排除在外。长此以往,策略也会长成人的面具,戴在脸上拿不下来。以一种空洞去对付另一种空洞,一种虚无去对付另一种虚无,一种同样是掩饰来对付原来的掩饰,这当然不需要花什么力气,只要顺势就行


米沃什抱着一种博物学家的兴趣,列举了各种不同的“凯特曼—伪装”。


民族凯特曼。既然你们说苏联是最伟大的,那么我让你没法找茬的做法就是,每说一句话,都称赞一下俄罗斯的伟大成就,腋下随时夹着一本俄罗斯杂志或书籍,嘴里时时哼着俄罗斯歌曲,在俄罗斯艺术家演出时,报以热烈的掌声。而实际上,我可能认为苏联是一个野蛮国家,对其只有无比藐视。


革命纯洁性凯特曼。、“英雄”的神话所充斥,又被彻头彻尾的仇恨所灌满。憎恨把人们的人性拉向比较低矮的去处。


美学凯特曼。一个人在家里坐拥广泛收藏的各国作家的经典作品,以及各种现代音乐的唱片,他已经从这种东西中形成了自己的美学品位,但是却随时准备抛弃和牺牲它们,加入正在流行的恶俗趣味中去,并因为自己拥有这些伪装的技巧而感到暗自满意。


职业工作凯特曼。一个学者能够做到严格按照党所指引的方向,做符合某个要求的报告。


怀疑论者凯特曼。即犬儒主义凯特曼。


形上学凯特曼。在原有的宗教背景之上,理解新信仰带来的处境,觉得这未必不是一场新的、不可或缺的赎罪炼狱。


伦理凯特曼。人们摇身一变,披上了“新人”的外衣。他们表现出根除了旧社会的恶习,自觉将个人利益服从整体利益,工作勤恳,任劳任怨,严格限制自己的私生活,常常表现得欢天喜地,对一切都感到很满意,并要求别人也这样做。米沃什认为,伦理凯特曼,是一种最为强劲的凯特曼,包括能够做到对原先的朋友铁面无私,告发周围的人以得到鼓励。


“凯特曼”遍地,则是伪装遍地,谎言遍地。真相被一层层覆盖了起来,被无数次地折叠在里面,无从打听。结果是人们患了各种精神分裂症,重度和轻度的,长期和短期的。一个人与他自己相分离,与他自己之间隔着一条大河,他弄不清楚在他自己身上哪些是真实的,哪些是重要的;弄不清什么是该喜欢的,什么是该抛弃的。事情原有的界桩被一再移动,他日益变得含糊含混。


对一些人来说,他们一开始也许并不是故意要撒谎和作恶,他们本性上也许是善良的,但因为拥有某个不谨慎的开头,继而步步迈向谎言的深渊,越走越深,难以自拔。如果说最初还有良知的愧疚,知道自己的良心在什么地方,渐渐地,他变得不辨是非、不分善恶,因为他本人就是其中的一部分,他模模糊糊地认为能够蒙混过关就是真相本身。即使他原来是一个普通人,结果他照样也可以挑战社会和他人:打着真与善的旗号,兜售他本人的假和恶,与他的大环境处于互为辉映的“镜像关系”当中。


不难想象,也许有一天人们对这些厌倦了,想要重新开始,却不知道从何开始,源头在哪里。人们离事情的本源久矣。不知羞耻成了新的道德观。


米沃什承认,他本人也玩过被要求的“游戏”,也妥协让步过,因此该书既是与他留在波兰的朋友之间的对话,也是与他自身的对话。这样一种自我反省的立场,正是我们今天特别匮乏的。今天所谓溯本追源,也应该包括通过审视自身的道德状况,找到自身的道德源泉,以自身的道德努力,促进整个社会的道德复原。一个人起码要坚持住自己,不能让自己成为一块仅仅是遭受损失的大陆。


波兰历史学家亚当·米奇尼克在自己最困难的时候想起了诗人米沃什的诗句。1982年米奇尼克写道:“当你独自站立,眼睛遭到催泪瓦斯的刺激,警察在你面前晃动着手枪——在这漆黑的、没有星光的夜晚,多亏了你最爱的诗人,你能够清晰地看到——‘雪崩的形成,有赖于滚落的石子翻个身’。于是,你想要成为那块扭转事件方向的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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